上了太久的班,結果白天在家反而睡不著,起來隨意寫寫東西。

文非常長,近六千字,有興趣者才讀。

我覺得看臉書上近日相關的討論,可以觀察到有明顯的世代差異,非常兩極,年紀較長者縱使和余光中意識型形態和政治立場不同,也多採比較寬容的態度,一些年紀較輕的世代則不然。造成這種兩極的原因有很多,包括年長和年輕世代對社會資源的掌握有明顯的不對等,但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台灣不同世代對歷史的認知有很明顯的斷裂和落差。

有些台灣年輕世代,在說數十年中華民國在台灣的歷史的時候,有一種穿越和後設感,說的好像"台灣"原本就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然後"中華民國人"來到了台灣,殖民和剝削了"台灣人",所以今日"台灣人"當然要站起來"轉型正義"地從"中華民國人"手上拿回屬於"台灣人"的東西。

這當然並不符合史實,在台灣這土地上,這數十年裡,所有人的身份認同,都是一個連續性的變異,而且變異得非常快速,讓人忘了,或年輕人很難想像,那個年代是什麼樣子。

二戰之後,世界進入冷戰局勢,左右相爭,以生死相搏,國共內戰,在那時是全中文世界的事,(不用華人這個詞,因為華人也是後設的概念),"沒有人是局外人",台灣也不例外。國府不幸慘敗,撤退台灣,從此,台灣的政治立場就是,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中國,那就是中華民國,但對中文世界而言,這個世界從此有了兩個中國,一邊是共產中國,一邊是自由中國,兩邊意識形態爭鬥不休。

在那個時代,除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華人"領袖率先"去中國化",和兩個中國劃清界限,強調"本土(民族國家)意識"之外,(在馬來西亞那時有僑民文學論戰,新加坡李光耀則以獨尊英文霸權打壓華文教育為手段),全球中文世界的人,幾乎都覺得自己是"中國人"。兩個中國的磁吸力非常大,很多海外"中國人",都往兩個中國移動。左傾,想要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就到共產中國去,(這些人在文革時下場都很慘),其他人,尤其認同中華文化或自由民主西方意識形態的,就到自由中國,也就是台灣去。(所以現在的馬華留台生是留台,二十世紀的留台生其實是留"中",中華民國。)。即使是本土意識先行的新馬,這樣的人也很多,(馬華文學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新華投奔共產中國的相關書寫,見英培安小說《騷動》。)。

所以作為"自由中國",就是"中華民國"的最大價值。我知道站在一些"台灣人"立場,"自由中國"一詞聽起來何其諷剌,國民黨政權在台灣做了很多殘暴的事情,我無意為之辯護。但回到那個歷史的當下,如果中華民國沒有撤退到台灣,如果不是剛剛好韓戰爆發,美國決定介入海峽事務,解放軍早就渡海,台灣早就赤化,多少知識分子將在文革喪命,根本也不會有什麼今天的台灣主體論,台灣就會是另一個海南島。

(但我不會認同國民黨所說,"保衛"台灣是老蔣的功勞,老蔣只是運氣好,他打輸國共內戰就是把個人悲劇化為全中文世界的悲劇,而馬歇爾早和他說武力剿共一定失敗。)

共產黨治下的中國是很悲慘的,大躍進時死了很多人,文革時死了很多人。文革將整個世代的中國知識分子剷平,傳統文化無從繼承,知識分子菁英階層的重建需要至少數代人的時間,今日中國之種種問題,都是文革留下來的後遺症,這也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修復。

另一邊的中華民國在台灣,發展卻是越來越好的,事實上,中華民國在台灣,碓實是有過一段"自由中國"的時候,那大概是小蔣晚年到第一次政黨輪替。

我在台灣的年代是1987到1997,人的記憶會一直被覆蓋,但因為我在台灣也就只住到小學,所以我對我小時候中華民國在台灣的記憶非常清晰。那不過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離現在並沒有很久,那時候,我的世界裡,包括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中國人",(馬來西亞華人和台灣人還是後來才有的身份意識),在那個年代,每天朝會還要唱國歌,升國旗,學校教我們要做"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救大陸同胞於水深火熱之中",李登輝總統一再強調,要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當然我住台北,關於"中國人"認同這件事可能因地域有所不同)

而那時的中國大陸,真的是一片水深火熱,這樣說也沒有太誇張,文革之後一片荒蕪,改革開放才剛剛起步,89年六四,天安門廣場慘劇。中共治下的中國作家,數十年來不能寫,文學產值極低。那個時代,中共有核彈,有可以在韓戰和美軍打成平手的解放軍,但面對一片鐵幕,對全球中文世界來說,中華民國在台灣,在文化上,才是中國的代表,無論在文學,電影,音樂,和其相輝映的,是英國治下的香港。那個時代,除非思想很左傾,全球中文世界的精神糧食都是來自港台。

那是"自由中國"的盛世,台灣文學那個時代的發展大家都很清楚,在台馬華的盛世也在那個時候,那時新華留學中華民國在台灣者也多,中華民國在台灣的文化軟實力,對新加坡華社也很有影響力,(見謝裕民小說《放逐與追逐》)。

我的政治啟蒙在我十歲的時候,那年是1994年,我人生第一次見證,選舉是如何撕裂族群,台北巿長選舉,趙少康高喊說,如果陳水扁當選台北巿長,中華民國就要滅亡了。那年國民黨第一次分裂,趙少康等人另組新黨,趙少康和黃大洲同時參選使得陳水扁以相對多數勝出。宋楚瑜擊敗陳定南贏得省長選舉,那是中華民國台灣省唯一一次省長選舉。

1996年,中華民國在台灣史上第一次總統大選,這是中文/中國人/華人世界史上第一次國家領導人直選,(新加坡1993年直選過總統,但新加坡總統只是虛位元首),李登輝,彭明敏,林洋港,陳履安參選,因為這場選舉,爆發台海飛彈危機,中共大規模軍事演習,發射導彈落在台灣外海,隨時假戲真做佔領中華民國外島,引發美國第七艦隊協防台灣海峽,那年我小學五年級,學校常常防空演習,美國和馬來西亞都做好撤僑準備。

那時李登輝還沒有台獨傾向,作為中華民國總統和國民黨黨主席,他的族群融合論述頗為成功,除了在南投輸給林洋港,那次大選他贏下所有的縣巿。

1997年,李登輝凍省,與宋楚瑜反目。那年我回到馬來西亞,回檳城一個禮拜多後,中共"收番"香港,(最開始是這個詞的,"回歸"是後來粉飾)。

1998年,李登輝高舉馬英九的手喊新台灣人,馬英九擊敗陳水扁贏得台北巿長。

1999年,李登輝發表兩國論,提出"中華民國在台灣","中國七塊論"。

2000年,國民黨第二次分裂,連戰,宋楚瑜,陳水扁參選總統,陳水扁以相對多數,但其實只有不到四成的選票當選。選舉結果當晚,一些憤怒的國民黨支持者包圍國民黨中央黨部,抗議李登輝,結果只有馬英九出面,挨了一顆雞蛋。宋楚瑜選前說若當選不組政黨,沒當選,所以他組了親民黨。李登輝辭國民黨黨主席,交給連戰代理,一年後他創了台聯,國民黨即和他決裂。

陳水扁剛上台時說要做全民總統,四不一沒有,聲望非常高。但不久就在扁連會當天宣佈停建核四打臉連戰,連戰和宋楚瑜結盟,要罷免他,但最後沒有成功。

大概從那個時候開始,台灣社會才開始有"泛藍"(國民黨,親民黨,新黨)和"泛綠"(民進黨和台聯)這兩個詞,陷入藍綠二元對立,"中華民國"PK"台灣國"的意識形態對立和內耗。(並不是說之前那些意識形態對立不存在,但直到這時才全面開戰。)

2004年兩顆子彈,陳水扁連任。2006年,紅杉軍上街頭,開啟了試圖以群眾運動拉下民主體制選出的總統的惡例。

2008年,馬英九當選總統。當時全球中文世界對馬英九是有期待的,期望他重振"自由中國"之榮光,結果事後證明只是投降主義,簽ECFA,2012年連任,2014年太陽花,2015年在新加坡馬習會,乖乖地被習近平摸頭。

而馬英九執政期間,經濟的增長,完全沒有分配到中產階級,勞工和年輕的世代,造成貧富差距擴大,"右"的後遺症盡顯,但也沒有負上"統"的道德責任,對中共持更強硬的態度。

扁馬兩朝十六年,"中華民國在台灣",並沒有順利成為人民的最大公約數,反而"中華民國"和"台灣國"兩種意識形態爭鬥不休。在台灣內耗之際,中共治下的中國大陸,經濟強勢崛起,中華民國在台灣,再也無力,和中共相爭"中國"的正統代表權。

這改變了冷戰時代以來,兩個中國的格局,從此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中國,那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共極速右傾,打著正統中國的旗幟,高喊中華民族主義,秋風掃落葉地接收了當年中華民國在海外的地盤,這在東南亞尤其明顯。

中華民國在台灣,中華民國己為世人所遺忘,中文世界越來越少人知道中華民國是什麼,中華民國可以吃嗎,成為一個歷史的幽靈,而台灣的法統獨立也遙遙無期,對中共而言,台灣不過是一個需要時間解決的地方問題,兩岸問題己沒有當年的重要性。

中共治下的中國大陸這二十年來的進步是顯著的,但不幸的是,中共政權並無放手做政治改革的意圖,反而走上帝國主義的道路。帝國主義不是亂扣帽子,熊彼得說,帝國主義的本質是保護主義,中共在國內巿場看起來好像大行(國家)資本主義,但其實它一直牢牢地控制住它的疆界,中國內外,並不是自由流通的,這包括資本的移動,人員的移動,更重要的,資訊的移動。但在這同時,它一直試圖擴大它帝國的彊域和影響力。

支持這個帝國的意識形態,是大中華民族主義,偉大的中國夢,我們都是中國人,不要分這麼細。作為一個帝國,拿下台灣是一定要做的事,所以中共從來沒承諾要放棄武力犯台,(也不要以為和中共簽和平協議有用,它隨時可以撕毀),這和誰做中共領導人沒有關係,帝國本質如此。它還沒有這麼做,只是因為美日的軍事牽制,解放軍的海軍不是美日聯軍的對手,如同美國無法無視中共和俄羅斯而對北韓動武。如果沒有美日牽制,中國國內狂熱法西斯主義就會高漲,為了偉大祖國的統一大業,解放軍內的鷹派就會變成主流。

中共現在對台灣無力進行武力統一,所以只好以經促統,和進行文化統戰。而這相當成功地撕裂了台灣泛藍的意識形態,一是偽藍實紅,(或藍紅不要分那麼細),二是堅持反共的正藍,不幸的是,國民黨的政黨結構讓它充斥追逐利益者,所以很多抬面上的政治人物,都是前者,後者因為高喊中華民國在台灣己經政治不正確,高喊反共則得罪老共,所以只好選擇沉默低調。

巨大的帝國和霸權,對其周邊社會黑洞般的撕裂力,並不是台灣獨有的問題。

香港有建制派和泛民。其實不過幾年前的事,我想,中文世界很多人,還是心存僥倖,覺得中共應該會忠於一國兩制,給香港真普選,今日回望,真是可笑。香港之社會和體制,己為中共所滲透和控制,議會政治也沒有出路,人口之移動,巿民之教育,都由中共說了算,其未來,大概就只能如佛朗哥治下的加泰隆尼亞,在政治上無法自治後,寄望於民間社會以文化扺抗,以待時變。(註,這觀點出自香港政治學者方志恆)

馬來西亞華人有中華膠和民主膠之論爭,而前者比後者人數多得多。在馬來西亞,國陣的華人支持者親中是因為利益,在野黨的華人支持者親中,則是因為長期被馬來霸權欺凌,所以渴望有另一霸權可以依靠。因此,馬來西亞華人的"民主膠",在現在馬來西亞的政黨政治裡,其實己無立足容身之處。

新加坡其實也有同樣現象,但因為新加坡是主權獨立國家,有國體保護,而且多受英文教育者,所以並不明顯。但若觀察新加坡一些中文網媒臉書底下的留言,就可以留意到一些反人民行動黨的支持者的言論,是非常親中的。

有些國家政府對這種現象不是沒有警覺,新加坡人民行動黨政府常警告其國人要小心外國勢力干預國家內政,沒明講外國是什麼國大家自己猜。澳洲總理比較猛,直接嗆聲澳洲的人民要站起來。

國家的存在和獨立,並不是必然的,新加坡和澳洲作為移民社會國家,對此比較敏感,因為移民社會更容易被帝國抺去,相較起泰國這種有上千年歷史的國家。

討論中國問題,要訴諸國際支持,是困難的。因為你不會想尋求歐美日右翼的支持,因為這些人看亞洲多還是帶著優越感的殖民者視角。至於歐美日的左翼,面對中國時,因為歷史問題,心理上總有一種莫名的愧疚,所以通常不會對中共採取太過強硬的態度。

也不要高估西方處理中國問題的能力,一個敍利亞崩壞,逃出來的難民己經讓西方社會受不了了,如果中國社會崩壞產生大量難民,地球會毀滅。(相關假說可參照王力雄小說《黃禍》)

對西方而言,中國最好自己可以處理自己。

所以最終,這還是全球中文世界,或現在所謂的華人世界的歷史共業,如同我們上上一代,上一代,這一代人,需要共同面對,我相信到了我們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也還是如此。

我自認我對台灣四百年史,和台灣文學,也還算熟悉。所以我覺得可以理解,有些獨派,尤其年輕世代,對台灣獨立建國的渴望。我也可以理解有些台灣人也不覺得自己是華人,也不想和華文世界有什麼太大關係,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其他是其他。

台灣如果可以獨立,那當然很好,但現實就是,這個島就在中國大陸旁邊,想要台灣獨立,就無法繞過中國問題。而這個現實,大家都要面對,沒什麼好靠北。

馬英九愛說,中國自由民主之日,台灣和中國自然就會統一,我覺得他其實說反了,中國自由民主之日,蒙古就會獨立,新彊就會獨立,西藏就會獨立,香港就會獨立,台灣,就會獨立。"中國"各省可能也不會維持一個單一民族國家,而會變成類似歐盟的鬆散的政治實體。

中共一定也很清楚這點,今日之中華帝國的彊域是清帝國之延續,所以為了維持帝國彊域版圖之完整,中共一定不會讓中國自由民主化,它會在意識形態上做各種詭辯,而這一直以來都是中共最擅長的。

面對帝國和霸權,仇恨只會帶來更多仇恨,暴力只會帶來更多暴力,最好的做法,就是衝擊它的帝國主義本質,也就是保護主義。在帝國之外的各場域能有更多交流,也和帝國的人民有更多交流,讓資訊更流通,將帝國的彊域模糊化,時間久了,帝國的人民會自然將帝國去帝國化。

所以我必須要提醒的是,不要高估對"國家","民族","群體",甚至"土地"的認同,在真正自由民主的社會,對不同的認同,應該更寬容視之,更多同理。不要要求任何個人,因為住在這"國家"或"土地",就必須要愛"國家""民族""群體""土地"。不要要求任何個人為國家或群體無條件的奉獻,因為這種言論說久了你就會覺得很似曾相識,二戰時的德國,日本,現在的中國,其實都很多相同的言論。世人常說反法西斯,其實今日很多人不大熟什麼是法西斯,這就是法西斯。

在歷史上,或在這世界裡,"國家","民族","群體",甚至"土地",很多時候其實都是暫時的,存在個幾百年,然後就不見,或變成其他東西。有比"國家""民族""群體""土地"認同更重要的事,那叫做價值。

台北是我的鄉愁,我的狂喜和心碎之地。在"自由中國",在中華民國在台灣長大,在英國這老牌民主和社會主義國家住了六年,自由和民主,是我堅信和願意用生命追求和捍衛的價值,無論面對馬來西亞,面對新加坡,面對香港,面對台灣,面對中國,都會一致。

開始寫這篇文的時候,是下午,現在己近清晨五點,太陽應該很快就要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