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扎了/Needlestick Injury

被扎了
吳美雲

2001年是我從醫以來覺得最悲慘的一年。

回國定居, 三年的國家服務期 結束了以後, 我將自己放逐了,到處遊山玩水,卻沒有讓自己的心靈洗滌或沉澱。整天忙著提行李,放行李,去過的地方卻從未留下任何印象。就這樣朦朦懵懵的過了九個月。有天,自己突然驚醒過來;再怎麼說自己也是經過完整的訓練過程, 通過考試取得專科資格,當年也是一科的主任,更取得部定講師資格在醫學院授課的講師,豈可放任自己終日無所事事。

先生看出我的憂鬱,問我說是否要重回醫院上班。回政府醫院或私人醫院都非我所願。進入中年, 實在不喜歡被管;喜歡自由自在的, 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周遊列國去。當時,恰好先生的一位好友剛開業不久,因此建議我找他談一談。這一談,談出了我的興趣,也經由他的協助,我的診所開幕了。

開業后,才發現所有大大小小的雜事都得自己管,該叫什麼藥,該如何收費,我都不懂。其中發生了不少趣事, 跌跌撞撞的過了幾個月。有天,有位男病人要求抽血體檢。以前在醫院上班,只要寫張申請表,病人就可以到檢驗室去抽,那需要自己動手。可是在開業中,一切卻得自己來。小心翼翼地替病人抽了血,針頭也拔了起來。一切的故事, 就在這瞬間發生。病人的手機響了,他急著拿電話, 手一揮, 針頭竟劃到了我的手。霎時我還沒在意, 以為將這不起眼的傷口擦淨就好。 誰知, 病人的女友突然喊出:"他有愛滋病!"。剎那間, 空氣凝住了,我動也不能動,三個人就這樣呆住了。過來幾秒鐘的時間,我的專業意識回復過來,冷靜沉著地告訴病人,一星期后來看報告就可以了。到了今天我還記得他女友頻頻回頭,給我同情愧歉的眼神。

坐在診間,我懊惱自己為什麼要替他抽血,恨先生要回來馬來西亞,害我得開業,凡事得自己來,若我還在台灣當主任或主治醫生,這一切一切都不必我動手的呀。此時,我整顆心是揪著的,胃是扭轉得快斷了,肝是漲得快爆了。我想大聲吶喊,大力槌壁,甚至想一頭撞死好了。可是,我什麼都沒做,只是靜靜地坐著。護士小姐進出我診間巳不知有多少回,外面等候的病人也出奇的靜,居然吵也沒吵。約莫過了一刻鐘,我告訴護士小姐休診了,請病人回去。她滿臉的疑惑,但還是照我說的做了。門外一陣的嘩然,有驚訝聲,討論聲,甚至有罵聲。而我,只有沉默。

再過一會兒,我撥了個電話給在政府醫院上班的好友N。她聽完了整個故事,叫我馬上趕過去做一系列的檢查,然後帶我去見正在負責AIDS門診的SS很盡責的交待我說,若有性行為,要做保護措施。我一開口說先生不在國內,眼淚就忍不住在眼眶打轉。因是同事關係,三人討論過後,他們兩人一致認為我該先吃藥預防。六神無主的我。只好聽從醫噣,一面吃藥一面等結果。

等待的日子不好過,吃了藥副作用之大,也遠遠超出我的想像。我胃口劇減,每天嘔吐不已,精神不集中, 體重一天天下降。白天,我強打精神,盡力看診,吃不下也得喝著水。下班回家,什麼人也不見,就躲在房裡放聲大哭。家裡什麼人也沒有,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我。藥吃了一星期, 我疲倦不堪,體力衰退,眼睛泛黃,小便也出現了茶色。 我知道,我的肝支撐不了了。自己抽了血, 肝指數巳超過五百。打了電活給 S,他們最後同意我停藥。

篩檢報告還得一星期才會出來,而我又因藥物引發肝功能異常,壓力之大,讓我日漸消瘦。問我說有告訴先生嗎?我搖了搖頭。她說告訴他沒關係呀!是沒錯,但起不了什麼作用呀。況且於事無補,一個人傷心就夠了,讓他乾著急,操心,又有何用?

報告終於要出來了。我坐在S的候診室門口,週邊都是愛滋病人,而体重只剩47kg的我,應是身形枯瘦吧。總覺得他們在看我,在竊竊私語,在討論著我。幸好S蠻体貼我的,將手邊的病人處理完後,讓我插隊進入。我靜靜的坐著,看S在翻著我的病歷。沒有任何表情的告訴我, 說, 一切正常!不過,一個月後還得再來抽血。我謝了他,開了門走了出來。幾十隻眼睛又一起望向我。我面無表情的走著,心中一點喜悅也沒有,只在怕兩星期后還要給菜鳥實習醫生再抽我的血。上回抽血,可能我是醫生他壓力大,或他怕扎了自己,亦或是他技術本來不好, 竟被他扎了六針,兩隻手溢血像極了吸毒者,害我大熱天也得穿長袖。

當下, 我又下定決心, 不讓實習醫生替我抽血了。我走到檢驗科,找到了以前認識的護理長,告訴她我的情形,請她幫忙我每次的肝功能追蹤檢查及愛滋的篩檢,而且告知她替我抽血的危險性。她像個大姊姊般地抱了我,說我早該找她,不該如此見外。脆弱的我,在她面前不再設防,淚,決堤而下。在我心中,也告訴自己,要一輩子對她好。

由於停了藥, 肝功能也漸漸回復正常,胃口也好多了。時間一久,我好像也沒像開始時那麼驚惶失措,那麼傷心絕望。這件事,對家人還是一字不提。就這樣,一個月,三個月,半年的篩檢,都沒任何異常。恭喜我,說我不必回診了。我還是一樣平靜的謝了他,就直奔檢驗室去找護理長。這回,是我抱住了她,感謝她這半年來的支持,更感恩於她不怕被扎而願意幫忙。

如今事情巳過了十年,每年的健康檢查報告都是正常的,所有的經歷也被塵封了。若非兒子出了題目讓我寫,故事的結尾就會像上星期遇見N時,她突然問我說:"這麼久了,還不想告訴先生?"。

我笑了笑, 揮揮手, 說,NO


Needlestick Injury
林韋地

前陣子看On Call 36小時看到劇中一個醫生在替病人處理傷口時被針扎到,病人是愛滋病患者(還是他的初戀女友)。因為是TVB,所以最終當然是圓滿大結局,擔心受怕六個月後沒事,還抱得美人歸。

在現實生活中,針扎意外是每個醫護人員的噩夢。從念醫學院開始,年年都會上如何預防針扎意外的課程。做任何侵入性的程序時一定要戴手套,使用後的針頭不要重新蓋上,要立刻丟進收集廢棄針頭的盒子裡。

只是再怎麼小心,都還是有發生意外的時候。

那是在去年八月,我剛成為內科受訓醫生的時候,有個酒精中毒肝硬化的病人,因為腹部有積水,所以大咖要我幫他放腹腔導管。因為之前已經在腸胃內科已經做了四個月,有很多放腹腔導管的經驗,所以對自己的技術很有信心。一開始時一切順利,但就在放進導管將針拔出來的時候,病人掙扎了一下,我放導管掉出來前功盡棄,急忙用左手將病人肚子上的導管按住,但這時我右手卻拿不穩那支長針,一個不小心,剌到自己左手的手腕。

感到左手手腕一陣剌痛,我心裡暗叫一聲不好,將導管用膠帶固定好了之後,回到器材室裡,匆忙脫掉無菌手套,檢視自己的左手手腕,發現被針刺到的地方有個小傷口,流了血。我試著將血擠出來,在清水下沖洗,懊惱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知道再怎麼洗也改變不了自己被針剌到的事實,也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麼,自己對B型肝炎免疫,但如果病人是C型肝炎或愛滋病毒帶原者的話,自己有百分之三的機會感染C型肝炎,千分之三的機會感染愛滋病毒。

和病房裡的同事和護士說的時候,每個人都給我一種同情但幸好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發生的眼神。查看病人的病歷,發現病人沒有測過C型肝炎或愛滋病毒,仔細問了病人一次,病人說他沒有濫用過藥物。

但我看到了他的手臂上有條龍的剌青。

在取得病人的同意後抽了病人的血,護士幫我填寫了事件報告,我到急診去,剛好值班的同事自己認識,和他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C型肝炎無法預防,但看自己是不是需要服用抗愛滋病毒的藥物。如果需要的話,這藥物是越早吃越有效,時間正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同事替我抽了血以後,和微生物科的大咖討論,大咖問有什麼風險因子,我說沒有濫用藥物,但病人有剌青。大咖說她已經叫實驗室緊急測式病人的血清,兩個小時後會有報告,因為沒有明確的風險因子,抗愛滋病毒的藥物有很強的副作用,所以就等報告出來後再決定。

坐在急診裡,只覺得這兩個小時真的很漫長。

將事情的經過重新回想了一遍,後悔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小心。導管要掉出來就讓它掉出來吧,當了這麼久醫生,自己知道自己應該先處理那支針才對。一個美好的傍晚就這樣沒了,如果沒出事,自己現在應該正在家裡,躺在沙發上,吃著晚餐,看著電視裡的球賽。如果妳沒這麼早睡,也許還能和妳在網上聊一陣子。

一開始胡思亂想便越想越多。

如果自己真的不幸中獎,自己就不能繼續當醫生了,我的一生就這樣毀了。如果自己不能繼續待在這個國家,回到亞洲,怎麼付得起昂貴的藥錢。我彷佛看得到得了肝癌後全身發黃的自己,我想起那個死於肺囊蟲肺炎的病人。而我和妳之間又該怎麼辦,總不能成為妳一輩子的負擔,但若據實以告,想必妳也絕不會離開我。那我是不是應該學連續劇裡的劇情,對妳隱瞞這件事,騙妳說我變心了不愛妳了,讓妳對我死心。在死後才留一封信告訴妳說其實我很愛妳,我好捨不得妳。

可是我這一生都不曾欺騙過妳。

急診裡沒有信號,我走出急診到醫院外,鼓起勇氣打了封信息給妳,跟妳說我出事了。妳還沒睡,回了我一則簡訊。

妳說我是一個好人,事情一定會有個圓滿結局的。

兩個小時後,病人的血液檢查結果顯示愛滋病毒陰性,但因為醫院的儀器壞了所以沒有C型肝炎的結果。

後來和老媽提起這件事,老媽說她也有相同的經驗,幸好最後沒事。一個星期後我有個同事也在放中央靜脈導管時被針剌到手,因為病人C型肝炎陽型,所以他開始服用了抗病毒藥物,上吐下瀉了好一陣子。

接下來六個月內,我們分分合合了好幾次。六個月後,我到職員健康門診抽了血,那護士跟我說,如果結果是陽性,會打電話通知我。那兩個星期內我一直在祈禱,希望自己的電話不要響,兩個星期後,收到醫院寄來的信。

一切沒事。

劇中的角色說,他既然做得了這行就預估了會有出事的風險。但我當了醫生兩年,一直到出事之前,我都沒有想過有一天可能會出事。我運氣好,逃過了這次,但太多血液一再地濺到我的皮膚上,而我的肌膚,在千萬根針前,卻總是顯得吹彈可破。我以為知道自己沒事以後一切都會回復正常,但我想直到我退休那天,我都無法真正地免於心裡的恐懼。

而在我的軟弱面前,妳總是始終如一的堅強,是不是因為妳早已想清楚了,既然能和我這個人在一起,就早已準備好要承受我的陰晴不定和數不盡的缺點。

很想問妳,為什麼妳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