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從醫院走出來看到太陽的時候心情其實有點激動,雖然身體很疲累,但可以和太陽一起下班心裡仍有種深深的滿足感,連續看病看了二十四個小時,三天內做了五十二個小時,想自己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懶惰的學生,但我應該不算是一個懶惰的醫生吧。
從晚上開始守內科大門,醫院的混亂這幾個月來已經漸漸變成一種常態,每天超過八十位病人擠進內科大門裡,醫院無時無刻都在想辦法擠壓出更多的床位,到一種接近荒謬的程度,連送病人到小兒科這種恐怖的主意都有人提。因為病人太少平均花在病人身上的時間變少,急診的醫生漸漸失去將病人送回家的勇氣,心臟科,外科和骨科則想辦法保護他們的床位只保留給需要開刀或做侵入性治療的病人,以維持部門和醫院的收益。
惡性循環中,內科變成一個黑洞,因為深不見底,大家都很放心地將自己沒有興趣不想處理但還是需要一個床位的病人往內科裡丟。吞藥自殺,手腕骨折,或沒有人在家照料的獨居老人,到底這些病人是不是有內科方面的問題,已經不是一個有時間討論的議題。內科醫生是真正的醫生,所以我們只能來者不拒。
作為值班的四位內科醫生之一,不管自己多麼努力地看,總是有至少三十個病人在等著,在看到他們之前,你也不可能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進來。一個喝醉了跌倒的醉漢在內科病房裡呼呼大睡的同時,或許也有一個得了嚴重肺炎的老人在急診的走廊裡等著一個床位。你試著看快點,事實上卻花了很多時間在電話裡,質疑急診醫生為什麼要把病人送進來,或問骨科什麼才要開始學會照顧好他們自己的病人。
我試著改進自己看病的流程,讓自己更有效率一些。先看急診或家庭醫生的病歷,避免詢問相同的問題,做身體檢查,看手,脈搏,看頸靜脈,深呼吸,吐氣,停,聽心音,用手指敲打背部,聽呼吸,用右手檢查腹部,最後看腳踝有沒有水腫,視需要才檢查眼睛和神經系統。然後看心電圖,胸部X光和抽血報告,然後開藥。快但也要試著做出一些內科醫生才會想到的診斷,Nephrotic Syndrome secondary to membranous
glomerulonephritis, idiopathic intracranial hypertension,或打電話給放射科大咖,說我需要緊急胸部CT來證明Aortic
Dissection ,以好把睡夢中的心胸肺外科醫生叫醒。如果病危,看是不是需要向加護病房求救,或是握住家屬的手,和他們說,如果最壞情況發生了,我們不會跳到病人的身上就急救。
如果病人靜脈太爛,護士會找你,如果家屬或病人開始大吵大鬧,護士會找你。當你好不容易搞定可以開始看下一個病人的時候,卻發現急診醫生沒有做在電話裡答應你的動脈氣體分析。
我覺得很累了,在清晨五點,或許是因為我的生理時鐘,我眼睛開始不大睜得開,我覺得我真的需要找一個地方躲起來躺一下。我打開為了省電而關機的手機,看看有沒有妳傳給我的訊息,上網看一下妳在社群網站的動態,給自己一些動力繼續。
早上大咖出現時看到這麼多病人的名字在白板上,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才想要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內科塞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醫院有什麼因應的策略嗎。大咖,我們要更努力一點。看著大咖身先士卒早到遲退看病人寫藥單做著本來應該是自己的工作確實是一件很激動人心的事,但我真的不覺得很多問題是努力就可以解決的,一年前每天平均四十個新病人時有四位醫生值班,現在每天至少八十個新病人值班的醫生還是只有四位。
經過災難般的三晚,至少和一起值班的同事之間多了些革命情感。看著太陽昇起,喝著咖啡,說著別的醫生的壞話,就好像看了一場精彩足球賽後的聚會般,每個人都有太多的個人意見。或許自己是在乎別人的看法的,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同事會想和自己一起值班的醫生。
喝完咖啡,我和同事說我要先走了,要去門診。同事說我剛上完夜班看什麼門診,應該和大咖秘書說一聲就回家呼呼大睡了,太疲累看病很容易出錯,這個世界就算沒有自己地球也還是會轉的。一時之間我也不懂怎麼回答,只說我大咖星期六看到還特地提醒我星期一早上有門診,如果突然消失不出現沒人幫他看診大咖會抓狂,對大咖也不公平。
因為醫院沒有床位,試著盡量將病人留在家裡,所以門診的人數也增加了。三個醫生一起看也還是有點趕,來看門診的病人總愛問一些有的沒的,無厘頭的問題,自己也不確定只好去敲大咖的門,大咖在有時間壓力時顯得有點焦燥,有點不悅地問我為什麼這也要問他。
看呼吸內科的門診有時會讓人很有挫敗感,有個病人一直說她很喘,用一種期待我有什麼仙丹妙藥的眼神看著我,我看了看病歷能用的藥都用了,問她還抽煙嗎,她說她已經盡量少抽了,一天才抽十根。我試著以我招牌的微笑很委婉地告訴她說,她的肺因為長期抽煙有永久性的傷害,停止抽煙是改善她症狀最有效的辦法。她以一種,天啊又再聽到老生常談,很不耐煩的口氣說她懂,每個醫生都這麼和她說。但我們醫生叫人戒煙容易,都不懂她戒煙的困難和痛苦。我試著想要再更婉轉地勸她,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
醫生是靠臉吃飯的,當你臉長這樣有時候說什麼都沒有用。
門診的最後一個病人是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他的兒子很擔心他。說他三個月來除了喝營養飲料什麼都吃不下,一年內已暴瘦了二十多公斤。肺聽起來狀況不是很好,和大咖說我覺得他需要住院,大咖說他同意,但醫院現在沒有床,他趕著去開會,叫我自己處理。我安排了他去照X光,和兒子說可能要等很久才有床位。
看完了門診,中午要開X光會議,聽大咖們也在抱怨醫院的亂象,說再不改變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上頭條,有大咖甚至說他要辭職換間醫院,不想要背這個黑鍋。放射科的大咖也投訴說因為內科病人實在太多了,要做X光和CT的病人大增,搞到他們也捉襟見肘。每個人都在批評,卻沒有人有能力改變什麼。
下午和大咖一起巡房,大部份的病人都是自己上個星期五時看過的。幾個幾天前不是很樂觀的病人看起來都好了很多。一位病人的女兒和我說,她很感謝我上個星期五開藥給她父親,原本她父親昏昏沉沉的,現在已經能和她說話還能讀書寫字,一位病人的丈夫很興奮地和我說,他中了風的老婆已經可以自己呼吸自己吃東西了。
看到病人好轉真的令人很開心,但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功勞。上個星期,我還和他們說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們試著盡人事,同樣是給自己覺得最適合的藥物,調整到自己覺得最理想的劑量,有些病人會好轉,有些不會,與其說自己醫好了他們,不如說是他們自己給自己好起來的機會。
當一個內科醫生久了,就學會要盡力為病人做到最好,但不要覺得自己太重要。
下午五點時,同事說我現在一定覺得自己一定快死了。我說還好,至少沒出什麼大紕漏。
掛念早上門診看的病人,大咖巡完房,做完病房裡的工作後,我就去找他去了哪裡。有時候當你認識了一個病人,就會很怕他等或發生什麼不好的事。發現他和他兒子上到了內科,一如我預期的沒有病床,就被送到急診室的等候區去。知道他至少要二十小時後才會看到醫生,我就幫他寫好了病歷,看了他的X光和血液報告,開好了藥。至少到有病床時不用等醫生來看他,護士就可以直接開始療程。
走向停車場拿車的途中遇到同事,問我幹嘛這麼拼,醫院逼我做苦工嗎。其實我也不覺得工時等於效率,平常上班時都盡量五點準時下班,也不是享受於別人覺得我很努力很辛勞會看在我上了這麼久的班對我好一點的感覺。我和同事說,我換到了三天的假。
那是三個可以和妳在一起的二十四小時啊。
回到家,躺在床上,睡著之前,心中有股莫名的滿足感。
看著近日的新聞都在說現在有很多醫生因為壓力太大工時太長而退出這個行業,因為有太多人對這行有錯誤的觀念,以為收入好,社會地位高,或因為父母的期望,或只是因為成績好可以進念得起而跳了火坑,從來沒有自己到底適不適合,有沒有興趣。想起自己曾經開玩笑地和妳說,幸好當年我念了醫科,今天這世界才多了一個抗壓性高有愛心的好醫生啊。
其實,不管我有多麼努力,都只是為了得到一句妳的讚賞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