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


五月,台北的梅雨時節,妳說妳的鼻子是怎麼鎖都鎖不緊的水喉,妳太憂鬱了。

憂鬱,聽妳說妳自己憂鬱是一個奇妙的感覺,我曾以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自己更憂鬱的人了,其實那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憂鬱,和妳在一起以後我都忘了曾經我是如此喜歡被別人這樣形容我,喜歡這樣的姿態。

如同我的文字一般。

我總覺得藍色是我的代表色,直到妳和我說妳不喜歡藍色,我才試著讓自己看起來金黃一點。只是這世界總以現狀為準,當妳陽光久了,人們就以為妳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溫暖的,忘了妳曾經也有黯淡的時候。

憂鬱的感覺就是妳一直想要快樂,卻快樂不起來。如同妳一直想要睡,可是就是睡不著,沉睡是快樂的,獨自一人清醒著是痛苦的,聽著秒針滴答滴答地走著,心想自己到底還要獨立堅強多久,才能到達自己期盼的夢境裡。有時妳真的想放棄了,喝一瓶酒,或吃一罐子的藥,讓自己變得庸俗,但妳就是不甘心這樣子做。

很多人以為是妳不惜福不堅強不努力,是妳想太多,是妳無病呻吟,但妳知道不是人們所說的那樣,妳不努力,妳怎麼會這麼疲憊,疲憊地不想看見明天的太陽。

我在我當醫生的第一年,請了二十多天病假,比和妳在一起後的日子裡請病假的總數不知要多出多少。

我也有憂鬱得需要接受心理輔導的時候,那是在剛上大學時,事情的一切都不如自己的預期,不是自己預期的群眾,不是自己預期的語言,我以為醒了六年後,我終於可以睡了,結果我竟然還要被醒著更久,我很累,我真的很想死。

因為辦活動所以接觸到大學裡的輔導老師,本來一開始時是在談活動的事情,結果不知怎麼就提到了自己的事,慢慢的就變成了心理諮商的模式,雖然總是有些抗拒,但既然只是聊聊天,也沒什麼不好。但有一次,她叫我幻想自己是海裡的一隻魚,飄浮在天空裡,在被別人要求放鬆交出自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很憤怒,站起身來就走了,然後再也不回去。

我自問自己沒有很了解這個世界,我也不喜歡這個世界自以為自己很了解我。我跟這個世界,其實沒有那麼熟。

總覺得心裡有很多空虛,自己卻去找更多的空虛來填滿,傷害自己,傷害身邊的人。憂鬱太久了,便沒有這麼容易與快樂握手言和,總覺得自己憑著無限藍色的光陰,應該得到更好的。

妳問我如果妳一直不快樂下去,有一天我會不會不要妳。

我想說一個故事給妳聽,記得在最初的時候,我們之間是怎樣開始的嗎。初次見面那天,我們面對著面,各自卸下自己身上的武裝,盾牌,面具,護心鏡,除下自己的衣物,直到全身赤裸,直到一絲不掛,站著,讓對方看清楚自己身上私隱的黑暗以及悲傷,在凝視彼此許久之後,我們擁抱,我們親吻,我們在一起。當我回想起那時那刻,我總在猜想,是否那時的我們,都在觀望對方的勇氣,等著對方的恐懼使對方遮掩住私密之處,然後轉身離去。

我不懂從那之後這世界改變了多少,我知道這五百多個日子對妳來說很不容易。在台灣那個高度競爭人人都要互相比較的社會裡,在僑大那個高度競爭分分都要斤斤計較的環境裡,我知道妳從去台灣的第一天開始都很努力,我知道妳已經盡力了。妳做著的,是十九歲的我甚至現在的我都沒有勇氣去經歷的事。只是我們所身處的世界是這麼負面,在妳拿九十三分的時候,人們都不曾去關心那九十三分裡每一分的喜悅,人們只問那七分倒底去了哪裡。

所以我從來不去想這五百天我們應該更如何如何,當我每早在晨光下醒來,看著天空,確認我們還在一起,就該給自己一點肯定。

我們在一起五百多天也很不容易。

我承認,作為一個男人,有時也總住著一個心魔,覺得自己女友不快樂,是對自己能力的否定。有時我也會迷失,自己到底該怎麼做才是對;有時我也會心灰,自己給妳的正面能量在這冷酷的世界裡隔著距離是否只是杯水車薪。

想起從前我渴望別人尊重我的憂鬱,在妳的憂鬱面前,我總提醒自己要保持謙卑。我怕自己一不小心便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對妳的憂鬱瞭若指掌,當它只是一首重覆播放的流行曲,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只會讓妳在我面前故作開心的樣子。若我學不會傾聽妳憂鬱的美,我又怎麼會有帶給妳快樂的資格。

拍拍,要發正念啊。

妳說。

雖然我很多時候還是記得自己的錯誤多過自己的成就,很多時候我還是只記得我救不回的臉龐,但人生裡很多事情不是一定都做得到,以愛之名下我盡力了就好。

我會努力的。

我總是這麼說。

我相信只要繼續走下去,未來晴天的總數,總會迎頭趕上,超越過去陰天的總數的。

如同太久沒有寫的憂鬱文,寫出來時那份似曾相似,真令我感動莫名,但我清楚知道,從此以後,與妳在一起的我,寫出來的憂鬱文字,只能回憶懷愐過去,再也不是在書寫當下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