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學長便和我說今年新加坡華藝節賴聲川要來演《如夢之夢》,問我有沒有興趣。第一次聽到《如夢之夢》這部劇其實是在十年前,我十九歲的時候,聽賴聲川本人說的。
托學長買了票之後這事也就沒放在心上,直到一兩個星期前收到學長的簡訊提醒說看戲的日子要到了。那一段時間剛好工作比較忙,難得有天週末假期不用上班可以宅在家,聽到學長說這部劇長達八個小時,要看到晚上十一點,心都涼了一半,真後悔答應他,一天假期就這麼完了,但沒辦法,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至少一年多前看《寶島一村》時心情是還蠻愉悅的。在去劇院學院的路上,拿手機出來刷打發時間,無意間卻看到好幾位朋友關於這部劇的貼文,評價都不是很好。心裡開始踴起一股,在雷區中前進行軍八小時的悲壯。
進場後,拿到這部劇的專刊,在開場前看著專刊上許多藝文人士和評論家的溢美之詞,又讓自己有種還蠻想看這部劇的衝動。頓時體悟到自己每次出書都不屑找一堆人來幫自己寫序或推薦,但在這個世界要建立起自己的江湖地位和讓更多人願意看自己的作品,其實還是需要在這方面下點功夫的。
《如夢之夢》整部劇分為上下半場,半場間又有小休息,所以不去細究劇本的話對我這樣的一位觀眾來說,主觀上這部劇分成四個部分。我們的位子在蓮花池外,學長說這樣子看比較清楚,不用轉來轉去,但我一直覺得坐在蓮花池內戲劇張力應該會大些,比較不容易睡著。入場時一直在留意現場觀眾裡有沒有正妹,因為我心想全新加坡會說華文的(假)文青應該都聚集在這種場合了吧。
或許是因為中國合作的關係,這次在新加坡的演出用了很多中國的演員。開場後不久就開始覺得找一位中國年輕女偶像歌手來演一位台灣菁英教育出身的女醫生實在是很沒有說服力,聽到演員聲嘶力竭地喊著"北一女","台大醫學院"這些名詞時,坐在台下的我實在是很好奇演員本身是否有能力明白這些名詞背後所代表的符號意義。這種將兩岸視為一體無視兩岸差異的做法讓表演顯得突兀,失真,由演員口中說出的對白更顯得蒼白而欠缺說服力。當劇中女醫生的親戚安慰她說"剛開始當醫生時要照顧五個床位的病人是比較辛苦"時,我必需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爆笑出聲,才五個病人哪有辛苦,未免也太輕鬆了吧,記得自己剛畢業時都照顧幾十床的病人。每個醫生剛行醫時都會經歷第一次病人死在自己眼前的震憾,或也都會有對現有的醫療體系或醫病關係有所不滿,但絕對不是像劇中演的將一切議題都無限上網到道德層次,只有自己有醫德,別人都麻木,好像其實只要大家都有醫德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那麼膚淺。
當劇情從醫生轉移到五號病人身上,離開我自己熟悉且易吹毛求疵的領域,感覺舒服許多,且五號病人雖也是中國演員所飾,但因角色年紀較大,還可將他解釋為外省第二代,雖然我還是很好奇現實生活裡有多少拿中華民國護照的人會同時說"回"台北也"回"上海。五號病人敍述的多是愛情故事,愛情這題材通俗但也因為怎麼說都可所以較不易失真,對劇中角色莫名奇妙遇見了自己的妻子,妻子卻又莫名奇妙失蹤了的設定頗有感觸,愛情總是不經意地來又不經意地走,有被五號病人狂奔吶喊找尋妻子那一幕觸碰到什麼,而濕了眼眶。
自己也蠻喜歡五號病人為了尋找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而跑到巴黎去的設定。人生有時本身就存在著一個需要被回答的問題,或是自己父母是誰,或是為什麼會離開一個地方,或是為什麼誰會離開自己,或是為什麼自己會生病,人們又總覺得凡事都有因果,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定有其意義和理由,然後就不停地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找出一個屬於自己人生的答案,但很多時候往往卻找不到。
也喜歡五號病人在巴黎遇到一個中國女子,兩岸大同並相戀結合的情節,不知是否刻意,想要證明些什麼,中國女子的角色由一位台灣演員出演。在下著雪的異鄉,遇到一位和自己說同一種語言的女子,在七樓的小小空間裡相擁取暖,世界仿佛只剩妳我,一起去追尋我們人生需要被解開的謎底,這情節實在是令人嚮往到不行。雖然那段人蛇集團意外殺死一群中國人的敍述仍是缺乏說服力,一起到城堡冒充藝術家那段也頗為搞笑,當演員在台上義憤填膺地說這些有錢人只會空談和平和藝術,卻不曾為這世界的苦難做過什麼時,我一直忍不住在想,呃,這段話是在諷剌在台上演戲的演員和坐在台下看戲的觀眾們嗎?
好不容易看完上半場已覺得非常疲憊,看了這麼久才看了半場,已經有點腰痠背痛,心想如果是一般的舞台劇,我已經看完回家了,便開始哀聲嘆氣。
和學長一起吃過晚飯,恢復些許元氣後繼續迎戰下半場。
劇回到三零年代,講一代名妓顧香蘭的故事,感覺此後的劇情和上半場其實沒有太多關連,其實可以獨立成一劇。第三部份算是八個小時裡最精彩的一段,笑料不斷,沒什麼冷場,情節頗為逗趣。金士傑飾演的伯爵一出場,就感覺表演的質感提升不少。兩個喜歡顧香蘭的男性角色剛好代表了男人喜歡女人的兩種不同階段,一是初生之犢的對美的誤解和憧憬,二是事業有成之後對美的佔有和對年輕的渴求。一個男人對自己摯愛的女人表達愛意的極致方式,不是為她拼了命去創造一片屬於她的天空,就是與她分享自己已經擁有的王國,這樣的思維下場往往卻是,男人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在給了她所有自己覺得她想要的之後,她卻還是不開心,拼命地想往外跑。因為男人總是覺得為了她而活是自己最幸福快樂的時候,潛意識裡也期望她為了自己而活,但總有一天,她會有想為了她自己而活的時候。
整部劇到了第四部份後便失去了第三部份的有趣,開始顯得凌亂和讓人覺得不耐煩,不懂這是不是刻意為愛情所營造的反諷。法國藝術圈子的荒謬和現實感覺比較像是編輯依自己刻版印象而想像出來的狀態,比起第一部份描述醫院時的失真有過之而無不及。上半場做了很多的提問,但下半場卻沒有做出相對應的,有力的回答,顧香蘭的後半生給人感覺就很想不開,五號病人聽了這麼多故事,也沒有找到他要的答案,很想不開地回到台北等待死亡,醫生聽故事聽到五號病人死了以後,也就繼續很想不開地當她的醫生。
看完了八個小時的劇,現場響起的掌聲是我看過的舞台劇中最熱烈的,我很好奇掌聲裡有多少部份是在替自己鼓掌,天啊,我終於這麼想不開地把這八小時的劇給看完了,給自己拍拍手,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看不下去的劇了吧。看看時間,已經快要十二點了,真的好像做了一場白日夢一樣,什麼都沒做,一天的假期就這麼過去了。
心中只剩一片空虛。
坐著夢了八個小時之後,回家我又睡著夢了八個小時。無論是在坐著夢或睡著夢的時候,我都一直夢到妳。不懂是現實或只是夢,我依稀記得在坐著夢與睡著夢之間,我去了妳家一趟,坐在妳的床沿,和妳說我看了一部八個小時的劇,看到時候我一直夢到妳。妳說我的東西在那妳收拾好了,叫我拿回去吧,我留下了妳家的鑰匙,一直到走出門的那刻,我多希望我會聽到妳說,妳要我留下。妳卻只說了聲再見後把門關上,看著妳冷漠的神情,我突然覺得那好適合妳,好像那就是屬於妳的特有的神情。
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