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味的蛋糕


四月天,又到了醫院換科人事大搬風的季節,認識了許多新同事,或與之前一起工作過的同事重遇。這其中有個女生,和我一樣是內科受訓醫生,但年資比我大一年,之前輪到心臟內科去所以消失了一段時間,現在又輪回到一般內科裡。

在值班時撞到她就聊了一陣,聽她說她最近搬家了,搬到Preston,剛好就我住的地方附近,聽她說她每天坐公車和火車通勤這麼辛苦,我是個好人,便問她要不要跟我的車,她本來說不好意思,後來又說要還我車油錢,我說不用,大概是我長得一副憨厚老實的樣子,又或者是最近英國輸油車司機在鬧罷工搞得人心徨徨的緣故,我就開始每天載著她上班。

她有個典型的東歐女性臉孔,碧眼褐髮,鼻子很挺,眼神很銳利,但身高並不高,身型有點過於豐滿,一副很犀利的樣子。我一直在猜她是來自於哪個國家,一開始我以為是捷克,因為她的髮色看起來有點赫拉巴爾的味道,但我一直不敢開口問她。

後來在車上她自己說了,她來自波蘭。

原來我搞錯了,那味道是辛波斯卡。

一個馬來西亞華人載著一個波蘭人在英國的高速公路上奔駛,本身就很像電影裡的情節,而且一定要用長鏡頭,才能捕捉這其中的詩意。

或許是為了避免沉默時的尷尬,或者她本來就是一個健談的人,在路途中她總是一直在說話,我便靜靜地聽著,偶爾穿插一兩句。

她說她現在和她男友住在一起,她男友也是波蘭人,為了她從波蘭來到英國,在一間餐廳裡工作。她說她和她男友是在波蘭的夜店裡認識的,她說那時她還在念醫學院,身材還很苗條還很正,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就有這個男生很無厘頭的跑來和她要電話,她覺得這個男生還算可愛不討人厭,就給了他,後來這男生打電話來約她出去,發現彼此還聊得來,時間久了自然就在一起了。

她說她很羨慕她的男友,可以做自己熱愛的事。她男友在一間餐廳裡當調酒師,他對各式各樣的酒都有深入的認識,隨便問他一樣都能說出個大道理來,雖然薪水沒有她多,但是因為喜歡他的工作,常常超時做到很遲才回家。

我問她,她不喜歡當一個醫生嗎。她說沒有不喜歡,但是沒有到熱愛的程度,喜歡,和熱愛是不同的。我問她,那如果她不當醫生,她會想要做什麼。她說她原本想要當一個芭蕾舞者,可是因為父母反對,所以就放棄了,她父母怕她去跳舞會餓死。

她笑著說,如果她那時去跳舞,身材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她說她的家人都在加拿大,她覺得那裡比起英國真的是好太多了,至少在那裡,不會有人一見面就開口問她是從哪裡來的,一直有意無意地去提醒她不屬於這裡。我沒有想到身為白人,她在這裡的經歷聽起來比我還慘得多,聽她說她被大咖欺負,莫名奇妙被病人和護士投訴。問她那麼辛苦為什麼不離開這裡,她說她男友為了她放下一切從波蘭來到英國,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她的妹妹在波蘭大學畢業後也要來這裡當醫生了。我問她難道沒有想要回波蘭去嗎,她說不會,在英國怎樣辛苦,至少都比波蘭進步文明得多。但聽她對Preston巿內的波蘭人開得餐廳和咖啡廳如數家珍,聽得出她對波蘭的感情。

她從包包裡拿出一本筆記本,她說她在研究和男友要在Prseton哪裡買房子會比較划算,研究男友今年生日時要送他什麼禮物,給他什麼驚喜。

下車之前,她送了我一盒她自己親手做的蛋糕,東歐人很熱情,在表達自己的謝意時,都稱呼對方為自己的兄弟。

開車回我自己家的路上,天空下起大雨。灰矇矇的天,給人一種末日的景象。但我想,這其實是天堂對自己的掩飾。不然為什麼,這裡天氣那麼惡劣,食物那麼難吃,那麼多不友善的眼光,卻有這麼多來自不同國家的人來這裡,只為了想要文明而安全地活著。

我停好了車,坐在車上等著雨停。拿起她送的蛋糕,咬了一口,那是一種新奇的香味。不像英國蛋糕那麼甜膩,也不是自己熟悉的東南亞風味。

聽著車外的雨聲,我想起了在地球另一端的家人,我想起了妳。

我想起了家鄉對未來抱著微弱期盼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