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島一村


第一次見到賴聲川本人是在十年前的時候,那時他來檳城給講座,在檳州華人大會堂附近,場子不大,卻擠滿了人。那時候我中學剛畢業不久,都還不知道有沒有大學可以念,前途茫茫,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方向在哪裡,整場講座聽下來很為賴聲川的大師風範所折服,有感而發地一口氣寫了一萬多字,勉勵自己,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成為一個大師,也要娶一個很有氣質的老婆。

畢業過後的十年大部份時間都待在歐洲,所以雖然常看表演工作坊舞台劇的影片,但始終不曾有機會到現場親身體驗過。人年紀漸漸地大了以後價值觀也不似年輕時絕對,開始理解到原來大師為人處事也有引人非議的時候,大師也有燒了很多錢導出來的戲卻非常難看的時候。

因緣巧合,從英國來到新加坡後不久,就從朋友那得知《寶島一村》將在新加坡再度上演,便約了詩人洛謀一起去看,在我人生的分山嶺,又再遇到了賴聲川。

整部劇的長度頗長,超過三個小時,但場景華麗,轉換流暢,對白有梗,笑點很多,沒什麼冷場,看下來一點都不覺得這部戲長。現場看到幾個我一直以來都很喜歡的演員,像是屈中恆和宋少卿,心中有股莫名的感動。整部劇的時空橫跨六十年,從一九四九國民黨政府撤退來台建立村到近年村拆遷作為結束,對幾個重要的歷史事件
如蔣介石過世,開放大陸探親等都有側面的描寫,也開了些戴笠等歷史人物的玩笑。

這部劇的愛情故事也很動人,其中一段是類似妳和我說過的黑貓中隊的故事,一個飛行官原本和妻子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結果在一次任務裡摔飛機,被敵方抹黑說他叛國投共,妻子從此沒法抬起頭來做人,幾十年後再相見,一輩子卻都已經過了。每個角色都有太多的不得已,沒有正派反派,沒有好人壞人,故事說到最後都是大時代的錯。

這種以大時代為架構的劇最易引起觀眾共嗚,雖然在場的大多數都不是台灣人,但離鄉背井與家人分離在他鄉落地生根的事情全世界都不少。我覺得整部戲最有趣的地方是其語言的演進,一開始的時候,外省人說鄉音重的中文,本省人說自己的台語或日語,大家卻努力試著聽懂對方與彼此溝通,這場景即使到了今日的馬來西亞也隨處可見。從第二幕開始所有村第一代的角色都會說中文了,而到後來的第二代第三代出場時觀眾已忘了語言的差異這回事。

整部劇可被看為外省人來台灣六十年的簡史,眷村本來就是大時代下的產物,而在歷史的洪流裡這種特殊的現象一閃即逝,如同台灣的所謂外省人一樣,和我同代的台灣人根本就已經沒有什麼本省外省的差異。以一部舞台劇去記錄和重現村的立意是令人感動的,但對於外省人在台灣的處境,總有種點到為止的感覺,很多細節並沒有點明,缺乏更進一步的敘述,或許在今日民主自由的台彎做創作,很多敏感的地方反而更應避免,因為人們總有太多主觀意識和立場,留白由觀眾自行填上即可。

所謂中華民族史上的大遷移,其實除了跨越台海之外,也發生在東南亞,很多新馬華人的上兩代,包括我自己的祖父和外公,都是在中國出生長大,二戰或國共內戰時避難來到南洋。從華人新村,南洋大學,華教和馬共,如果要做一部類似寶島一村的劇,我們所擁有的題材也太多了。但馬來西亞華人到了我這一代,對自己先人奮鬥史的不了解,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外公在世的時候曾經想多問他一些他年輕時候的事,他在中國長大和下南洋的歷程,但外公總沒有說得太多,或許那時我也缺乏聽懂外公在說什麼的背景和能力,來不及一一細問,外公就過世了。照著台灣人的邏輯,那我也是外省第三代,但我連自己省是什麼省,文化有何特別之處,我也說不上來,潮州話我也說不上兩句,馬來西亞華校奇怪的不准說方言政策,自己就斷了自己文化的根。

《寶島一村》演的是一種屬於外省人的情懷,或許也是一種紀念,當差異不存在,族群就融入社會裡,只好試著在差異完全消失之前將故事保存下來,或許這和龍應台寫《大江大海》的動機是相同的。

只是好奇,同樣的東西在馬來西亞會有多少讀者和觀眾,同樣歷經三代,還剩下多少馬來西亞華人,會關心馬來西亞華人是怎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