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的子女
吳美雲
今天進來了一位打扮入時，一身都是名牌的約三十歲女生。一屁股坐下來，將手上的LV皮夾放在桌上，才發現，原來她是我一位中了風三次的男病患的女兒。她不理會我如何教她的父親要如何做復健，反而拿出一大堆她父親先前在別的醫院拿的藥給我，接著開始數落前面幾個醫師如何的不了解她父親的病情，說到激動處，開口閉口說她父親不懂，而專科醫生才懂。我靜靜的聽完她的抱怨後問她在她父親第一次中風後，是否有協助他做復健，而她父親這一年來連續中風三次，他的危險因子是否有矯正，她的回答是不知道，而且她不是醫生，這問題醫生才知道。我詳細的告訴她，醫生除了可給藥物改善危險因子外，中風病人最重要的是復健，他在醫院做完復健後，回到家裡還要自己努力複習，而家人還要協助他將肌肉按摩伸直，避免有僵直的情形發生。此時她不知是沒注意聽還是聽不懂，開始大聲的對她父親吼叫，說她自己不努力做復健。而做父親的一臉尴尬， 淚在眼眶中打轉。我對著那女生說她的溝通方法及講話態度有偏差，也難怪別的醫生，甚至她的父親都只有被罵的份，而她自己也從未真正的了解她父親的病。她告訴我病人若中風了，而所有的醫生都說腦細胞死了是不會回复的，那做復健還有什麼用。我告訴她那些腦細胞雖壞了，但周邊的腦細胞還是活的呀！就應該鼓勵病人繼續做運動以協助他站起來，而不是斷章取義，甚至從未扶持過她父親，整個療程我只聽她對父親說要做這要做那，她卻漏掉了我告訴她要鼓勵病人，要陪她父親在家做運動。
他們出去後，我掉入了當實習醫生的回憶裡。當時我在小兒科實習，有個八歲小男生得了白血病，他的父親白天工作夜晚一定會來陪這小孩。而這小孩進出醫院少說都有十幾次了，每次見他在孩子打完化療後，體力衰弱，而雙手雙腳都浮腫時，他會拿著濕毛巾輕輕的敷著，口中還念念有詞的對著孩子說：“不痛，不痛” 孩子稍有退縮之時，他一定很自責的連聲道歉，深怕自己加重了孩子的痛苦。有時病房也傳來他替孩子唸童話故事的聲音。一會學鳥叫，一會又學獅吼。每每聽到孩子咯咯又有喘氣音的笑聲，我就知道這位父親又在那兒扮演不同的童話人物了。
在我值班的那一個月裡，我都見他匆匆的趕來，陪著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奮鬥，也一次又一次地面對死亡而不退縮。他像盞明燈，指引著孩子努力地去面對挑戰。每回我進去替孩子打針時，他一定是畢恭畢敬地站到另一旁，叫我慢慢打，也不會在旁指示我該如何做而讓我增加壓力。也相當幸運的，每次替他兒子植放靜管，我都是順利的，從未失手過，因為這樣，我常有多出的時間可以和他聊一聊。
原來，這小病人是他的唯一兒子，太太產下這孩子時是前置胎盘因大量失血而割除了子宮。孩子在五歲時因發燒住院而被診斷為白血病。從此，就在醫院，家裡，家裡，醫院來回跑。太太為了照顧這小孩辭了工，全職陪著孩子。而他白天還是必須工作，只有在下班後接替太太照顧兒子。他不怨天尤人，只要有一線希望他都要孩子接受治療，而孩子也在初期時拒絕治療，但終在絕望憤怒後漸漸接受了。他說兒子是個懂事的孩子，有時他累了，趴在兒子床邊睡著了，依稀都還知道孩子會拿件毛巾蓋在他身上。這個動作鼓勵了他，給了他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因此，他從不輕言自己累了要放棄，不然孩子及太太會失去支柱而整個家會垮下來。經過這次的交談後，我值班時常會帶些小貼紙送給這孩子，也常吃著這父親削的水果或他太太帶來的甜品。
有次我值班時，看到這父親依著走廊盡頭的窗戶，眼睛直視著遠方，眉頭深鎖而雙唇緊閉著，我走近了他，打了聲招呼, 只聽他一聲，噢，就沒了下文。這和平時笑臉滿溢，客客氣氣的他一點都不同。正想跨步走開，竟聽到他說了一聲：“吳醫師，你相信緣份嗎？”。 我停下腳步，但沒回應什麼，只聽他又自說自話，說今早主治醫生過來告訴他說，他兒子的病況不樂觀，隨時都可能有生命危險。要他有個心理準備，此時只見他眼淚從眼角內側掉了下來。他一動也不動地還繼續在說蒼天怎麼這麼殘忍，他們已經努力了這麼久，每見孩子精神好一點，他都以為孩子快好了。他們從此可以一起回家，全家一起出去玩。因為有這希望，才會讓他如此奔波辛苦都不感覺累。一路以來，他都相信一切都會很好的。如今這一宣判等於判了死刑，連反駁的機會都沒有，更令他心痛的是，病人本身似有所知，竟告訴他說：“爸爸！今生我們的緣份盡了，來生我來當爸爸，而你當兒子，我要一生一世的對你好！”此刻，他突然蹲了下來，放聲大哭，一時間我真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輕拍著他的背，讓他慢慢平復下來。緣份這東西，我也說不準，但若真能輪迴，我真希望他們再成父子。但不要再受疾病的痛苦了。
一星期過後，這孩子因嚴重感染而病逝，再見這位父親時，他向我點頭示意，輕輕說了一聲：＂吳醫師，謝謝你！＂
今天這位女兒對她中風後的父親的態度，引伸了我的陳年記憶，相信這父親在他女兒小時也一樣的盡心照顧與愛護。他女兒生病或跌倒時，他一定也是心疼不己，也一定會想把最好的東西給他的孩子。如今他病了，看不出這女兒有什麼耐心，只見她的傲慢，不耐，甚至無理。怎會一點愛心也沒有呢？為什麼不像父母對子女般的無私，陪著父親做復健或陪著父親，或講講笑話給他聽呢？
現代的子女，唉！
現代的父母
林韋地
有時候覺得自己的上一代還蠻可憐的，因為他們大部份人從小就在大家庭裡長大，兄弟姐妹少則七八個，多則十幾個，父親或母親是家裡的一家之主，權威是至高無上的，百善孝為先，要聽父母親的話，不然就是大逆不道，要做個二十四孝子女。等到年紀大了自己成家立業為人父母了，卻因為孩子生得少，所以每一個都很寶貝，要反過來聽兒子女兒的話，照顧兒子女兒感受，要做個二十四孝父母，不然兒子女兒發起脾氣來不理自己那可就不妙了。
到了英國求學當醫生以後，更覺得馬來西亞的老人家真是幸福。英國社會注重獨立和個人的隱私，子女成年以後大都會搬出家裡，老來的時候就只能和自己的老伴相依為命。若是沒結婚或老伴不幸先走一步的，就成為獨居老人，少有子女願意接回家一起住的。在英國這人與人之間十分疏離的社會裡，老人是十分寂寞，我有很多病人來看醫生其實只是想找個人來聊天而已。
如果只是不甘寂寞那還事小，老人家年紀大了以後漸漸地行動不大方便，在英國常常發生獨居老人在家裡摔了一跤，或因為摔斷了腿或氣力不足爬不起來在地板上躺了十幾個小時的事情，大多數時候都靠鄰居發覺這人怎麼今天沒出來澆花莫名奇妙失蹤了，上門探查找警察破門而入才送到醫院來。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後，英國的老人還是會很堅持要住在自己家裡，如果有子女願意住在附近就近照顧那已經是三生修來的福氣了，不然就要找全天候的看護，但不是自己兒子女兒終究照顧起來還是差了一些，再不然就只能到養老院去。在內科時，常有老人家病危時試著聯絡家屬，結果不是舉目無親，就是子女在國外住得太遠趕不回來。
相比起來馬來西亞的老人家似乎幸運地多，因為老年人與年輕人的比例還是較西方先進國家來得好。以我自己家為例，外婆年紀已經很大了，有點腦血管病變所以講話不是特別清楚，走路也都需要人攙扶，大部分時都只能坐在椅子上或躺在床上，二十四小時全天都需要人照顧，以她的情況在英國只能住到老人院去，但她現在仍可以住在老家，這個擁有她和外公共同回憶的房子，舅舅一家人則和她住在一起，負責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外婆吃飯時舅舅會餵她吃，大小便舅舅會扶她去，而老媽是不是個二十四孝父母還未有定論，但她肯定是個二十四孝子女，常常開車去探望外婆，外婆要是食欲不振胃口不好，老媽便憂心忡忡，外婆要是有一點不舒服，老媽便趕緊替她抽血檢查，開藥給她吃。俗語說久病無孝子，但我看我的上一代照顧他們的父母都盡心盡力任勞任怨，而我們這些外婆的孫們只要一回到檳城就一定要去探望外婆陪外婆說話，不然就會被修理，所以外婆一點都不會寂寞。
只是我看老媽舅舅等照顧外婆這麼用心，等到他們自己老來需要別人照顧時，馬來西亞尤其是華社人口老化的程度應該會變得相當嚴重，他們很大可能沒有辦法得到相同的待遇，他們的處境可能會好像現在英國的老人一樣，甚至會更糟，若政府到時仍沒有建立起一套完善的社會福利制度。
現代的父母是辛苦的一代，他們小時候生活環境大都不是很好，父母親受教育的程度也大都不高，只懂得以打罵的方式把他們帶大，因兄弟姐妹人數眾多，得到的關愛也少。他們大都自己創業，白手起家，從學校畢業後甚至在更小年紀就開始學會經濟獨立，但賺了錢也總會拿回家裡給從小把自己打大的父母，有能力的還會買棟新房子給父母住，或將老家重新裝橫翻修。另一方面，因為自己從小苦過來的，一輩子奔波勞碌，所以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小孩子不用吃同樣的苦，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對小孩子的物質生活都盡力滿足，不管是電腦Iphone鋼琴腳車還是PS3，買得起便買，只要小孩子開心就好，有能力把小孩子寵壞是一種福氣。同時要給小孩子好的教育，希望小孩子成龍成鳳，從小就花大錢讓小孩子學才藝念名校上補習班多補多保祐，等到好不容易供到小孩子大學畢業，以為可以鬆一口氣從此揚眉吐氣，才發現災難才剛剛開始，現代的社會是高度競爭的社會，已經不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樣子了，念大學就好像他們從前念高中，馬路上一塊招牌砸死個人很大機率不是個醫生也會是個博士，一條大馬路上診所的數目可能比麥當勞還要多，這時現代的父母才發現，他們花了二十多年心血悉心栽培的孩子，大學或研究所畢業就等於失業，成為靠爸或靠媽一族，不要說給自己錢，只要每個月不要和自己拿錢就偷笑了，在買楝房子給自己父母住後，發現還要幫自己兒子出房貸的頭期款，自己小孩結婚擺酒也要自己出錢，若不幸很快地就當了阿公或阿嬤，那在含飴弄孫開心個一個月後，也是時候開始擔心要怎麼存孫子的教育基金了。
現代的父母是辛苦的一代，他們的父母歷經戰亂，自己在和平時局長大，兄弟姐妹很多，下一代養尊處優，兄弟姐妹卻很少。在人口成長放緩的轉角處，他們被迫要在社會裡負起更大的責任，但他們也是特殊的一代，他們祖父母和父親差距和他們子女和孫子的差距，都不會比他們和自己父母和孩子來得大，所以很多時候，他們總覺得自己父母不能了解他們為人子女的委屈，自己子女不能體諒他們為人父母的辛勞。
現代的父母辛苦了，嘆，你怎麼捨得不給他們一點拍拍和惜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