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沙籠

第一次見到強華師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那時剛從台灣回來,在鍾靈獨中念了兩個星期,水土不服,就轉到日新獨中去,強華師是我的班導師。記得第一天到學校是在九七年的八月一日,那天因為要賣彩票,所以學校沒怎麼上課,我在大士爺前第一次遇到了強華師,那時強華師問我小學是不是在台灣念的,我說是,強華師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但我聽同學說強華師是台灣畢業的,就覺得這老師好親切。放學以後,和三姑聊起,說我的班導師叫陳強華,三姑說,陳強華不是寫書的嗎,我有點訝異,問三姑說她知道陳強華是誰,三姑說知道啊,陳強華是一個詩人。

後來知道強華師不只是我的班導師,還是學校辦的一本文藝刊物,《向日葵》雙月刊的總編輯,強華師的座位也不在一般老師的辦公室裡,而是在敬愛樓二樓電腦室後面的編輯室,一個有冷氣,很神秘的文青聚集地,讓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很想走進去看看卻又沒有那個勇氣。編輯室牆上總是貼滿了被改過的海報,"中國報雪隆銷售第一"改成"向日葵雪隆銷售第一","宋家王朝"改成"肥家王朝"。在我初二的時候,強華師開辦了課外的寫作班,由兩個美麗的大姐姐各帶一組,教我們寫手札,從此我的中學生活有了個精神上的寄托。只是那時因為要考PMR而轉去C班的我,比其他在B班的同學遲放學,加上我生性懶惰,手札寫一寫就不寫了也沒辦法交,卻又愛去編輯室溜韃,騙吃騙喝,常常被強華師修理。

初三時寫了篇文章叫《我愛我媽》,被強華師拿去用了,刊登在《向日葵》第十二期,那是我第一次在馬來西亞公開發表作品,自此以後好像開了竅,覺得自己可以寫。《向日葵》第十三期封底有一張星星堆滿天的圖片,強華叫我配合這圖片寫個兩三百字,我便寫了個有些人是恆星有些人是行星很明顯自己是個行星只能羨慕那些恆星總能讓人隨著自己公轉我是全世界最可憐的小孩之類的東西,被強華師投籃了,之後又再試寫了兩篇,又再被投籃,強華師說接近了接近了但還不夠好,離開編輯室前就很氣地踢了編輯室的門一下,不懂是不是因為強華師心疼編輯室的門,第四次的《我還是只看到星星》就被採用了。

高一在《向日葵》第十六期開了個人特展後,便固定在《向日葵》發表作品,強華師背著我把我的東西收一收寄到報社去。在強華師的鼓勵下參加了花蹤文學獎,同時拿了新詩和散文新秀獎,就靠著這頭銜一直招搖撞騙到今天。高中畢業後上大學前,在強華師帳下做了幾個月的《向日葵》助理編輯,學到很多東西。上了大學後有段時間很少寫,只偶爾寫寫詩,有天突然收到南洋文藝主編的邀請,說想做個八字輩專欄,在南洋文藝和《蕉風》刊登,希望我能交些近期的作品給他們,當下只覺得心花怒放,沒想到我林韋地名氣這麼大,還會有人向我邀稿,看樣子我在馬華文壇已經佔有一席之地了,哇,哈,哈。

後來才知道是強華師跟那主編推薦我的。

大學前夕,心想自己也二十五歲了,光陰虛度,很想出一本書,作為自己青春的見證。但又擔心自己寫得不夠好,不夠資格出書,又怕出一本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根本沒有意義,不會賣。放假回國時遇到強華師時問他意見,他只說想做就去做,很多東西想太多就不會去做了。
於是就有了我的第一本書。

在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不久前,強華師也出版了他的第二本散文集《格子沙籠》,那時是和莊琇鳳校長,許志明老師和趙少杰學長的書同時由日新獨中寫作希望工程出版的。強華師的第一本散文集《請把愛情當一回事》年代有點久遠,未曾拜讀過。強華師的詩集自己則收有三本,《那年我回到馬來西亞》,《幸福地下道》,《挖掘保留地》,雖然對於寫詩這回事的概念全來自強華師,但自認自己詩讀得不好,也寫得不好,不敢擅評強華師的詩作,也不敢說自己的詩有模仿強華師的風格,近些年來我也很少寫詩了,散文寫得多些。

強華師的這本《格子沙籠》剛拿到書時已翻閱過了一次,三年後的今天,又重新拿出來細讀。

整本書包含前言和後記在內,共收錄了強華師九十篇從1993年到2007年發表於報章專欄上的作品,每篇的字數都在一千以內。整本書並沒有分輯,只能沿著文字,試著尋找強華師靈感的來源,和寫作的邏輯。

前面幾篇由書名(也是強華師當年在報章的專欄名字)《格子紗籠》入題,強華師說他寫作時愛穿紗籠,因為沒有拘束感,靈感自然綿綿不絕而來,希望讀者讀了也輕鬆自在,可以在讀時毫無禁忌去吃零食,聽歌或打電話,或做其它什麼的,而寫作又被稱為填格子,強華師穿紗籠也特別愛穿格子圖案的。書中許多文章的題材都是強華師生活中息息相關信手拈來的一些事情,寫作,當老師改學生週記出班刊,寫論文,聽歌,學遊泳,沫浴,喝酒,但強華師寫來總多些文藝氣息,強華師寫看綜藝節目錄影帶為《學習維根斯坦》,寫文青聚會為《福樓拜的星期天》,有趣的是,年輕時的強華師在這篇文中這般寫道:"在大山腳這樣的小鎮,我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福樓拜的星期天’。我們相聚的地點,通常都是在小黑或菊凡的家自從小黑調職遷到實兆遠後,我們已很少相聚,大山腳的文學氣息好像也比較稀淡下來。"

強華師當年在寫這篇文章時,應該也沒有人會想到,多年以後,小黑回來了,陳強華卻離開了大山腳,也帶走了大山腳的文學氣息。

書裡的許多文章也和吃有關係,強華師在前面幾篇文裡不打自招說自己是胖子,要節食,後面很多文章卻都與美食有關,寫豆腐便寫了四篇外加一篇寫豆腐花,寫汽水為《有趣的水》,寫菊花茶為《會開花的水》,寫花生玉米牛奶冰,泡麵,蕃薯葉,青椒牛肉,布丁奶茶,川味牛肉麵,提拉米蘇,餃子,永和豆漿,灌湯包子,看得我都餓了。

除了食物之外,強華師也愛從電影找靈感,尤其是在書的後半部,寫《樂生浮士錄》,《大智若魚》,《再見了,可魯》,《蜘蛛人》,《猜火車》,《十面埋伏》,《2046》還寫《成人卡通》(其實強華師在這篇文是寫《鯊魚黑幫》這部動畫,但那標題確實令我想歪了一會兒。)。或寫文學,寫沈奇,劉紹銘和塞萬提斯。

不過這本書的精華還在強華師寫愛情和婚姻的部份。強華師寫愛情和婚姻,總有獨特的見解,和令人深省想拼命引用和轉貼的精句。強華師教我們當現任女友提到前女友時,要立刻說:"別再跟我提到她,那個沒良心的臭婊子"好讓對方認定你對前女友徹底死心。分手後要把留在前女友那的東西全部拿回來,不要給自己回去找她的藉口。分手後別亂說對方有性病,或將對方裸照貼上網,因為對方發現了也會貼你的裸照,更慘的是,照片中你的雞雞像條爛茄子。別打電話給對方求她給你機會,因為你可能不知道那頭,她的新任男友正在她身上毛手毛腳上下其手,並忍住不笑。應該裝作無所謂過得更好讓她吃醋。

強華師寫文章喜歡對事物做簡單介紹,然後說說自己的回憶,最後再代入些情感的部份,不管寫些什麼,在結尾的時候,都是以很正面的方式結束。強華師的文字就和他的人一樣,實而不華,這本《格子紗籠》,乍讀之下會覺得沒什麼,有些平淡,但重新多讀幾次,留意些細節,慢慢品嘗,就會讀到很多有趣的地方。我自己也出書,我想,一本好的文集就應該像格子紗籠》這樣子,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現實中,強華師的人比他的文字有批判性地多,從中學到現在,當了他的學生十多年,拿自己寫的詩或文章給他看,常常會聽到他罵說:"爛透了!",在他手下做事,一不小心自己心裡就累積很多委屈。從前只覺得這老師要求真高,真難討好,甚至有點苛刻,要得到他的肯定真不容易。出了社會才發現文壇一片阿謏奉承之風,忙著抱大腿搞小圈圈建立自己嫡系,文章都還沒有寫過兩篇都急著封個某某某接班人之名,此時才明白強華師的可貴之處在於,當他稱讚你時你可以很放心很有信心地相信他是真的覺得你寫得好。

日前到亞羅士打探望強華師,聽他點評文壇中人說些文壇醜事聽得津津有味,心中也許多感觸,發現好久沒有像這樣和他好好地坐下來吃碗麵聊聊天了。想起從十五年前在舊編輯室不得其門而入開始,一路走來,就這樣打著強華師學生的旗號在江湖上行走了這麼久。腦海中一直幻想著一段情節,有一天拿了某個重要的文學獎時,要在頒獎典禮上淚流滿面很感性地說:"我要在這裡謝謝我的老師陳強華老師,沒有他我就不會站在這裡。",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始終是碌碌無為,文學獎也離我漸行漸遠,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這個機會。

又想到從前強華師整天教訓我,想太多講太多是沒有用的,寫就對了。

於是就寫了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