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之島



在目送妳的身影消失在課室走廊的盡頭之後,我獨自一人著行李,走到妳大學對面的書局裡,在新書推薦的架子上看到了這一本書,說是平路的最新長篇小說。聽過平路這個名字許久,但從來並沒有真的去找過她的書來看,書腰的宣傳上說她是台灣最重量級的女作家,拿起書來翻了一翻,果然此言不虛,好大架子,書腰上幾十個名人推薦不說,書裡還附了五篇不同作家學者寫的推薦序。

在書店裡翻了一下,發現是本關於台灣的長篇小說,感覺應該還蠻有趣,便買了下來,走到巷子後頭一家與妳一起喝過咖啡的咖啡館,點了杯冰茶,靜靜地在台北下午的陽光下讀著。

小說分為兩條主線,兩條主線都是以回憶和倒敍的方式書寫。一條主線是十六世紀時荷蘭駐台灣的末代總督,他在治理台灣時戀上一名原住民女子,後因情勢所迫和鄭成功訂定和約,卻因此以叛國罪被流放。另一條主線發生在現代,主角是個美國國務院官員,愛上台灣的一個女特務,因對台灣過份友好而被美國政府認定有叛國的嫌疑而吃上官司。荷蘭總督故事的敍述主要借由他給荷蘭國王寫的,想洗刷自己冤屈的信,國務院官員那條線則穿插了許多法庭對決的戲碼。兩條主線除了書最後國務院官員讀到三百年前荷蘭總督的著作之外,並沒有什麼關聯。

整本書雖然看起來很厚,但文章的段落都不會太長,往往兩三行一段,一個下午一杯茶,很輕鬆地就可以看完。整本書的政治意味很濃厚,我覺得妳應該不會很喜歡,但我自己也沒有讀得很投入,或怎麼被感動。書裡兩個主角都是白人,都愛上台灣女子,都在台灣這篇土地待上很長時間,對台灣有很深的感情,感情深到可以為台灣背上叛國罪,不停批判自己的祖國背叛台灣。

不確定現實裡有沒有這樣的白人存在,但總覺得書裡兩位主角文字的敍述,思考的邏輯太不像白種男人。除了情欲部分是寫得很貼切之外,其他地方寫得都太委屈了一些。

這些委屈更像是台灣人自身的委屈,明明民主進步卻在國際社會被孤立,想獨立自主卻總是籠罩在中國陰影之下,總是伸出友好的橄欖枝但關鍵時刻自身利益總被大國不留情面地捨棄。

這種孤立的態勢和委屈的心情也已經成為至少三代台灣人的生命歷程和回憶,政府總想盡辦法加入各種國際組織,許多人民出國比賽或旅遊,也要帶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台灣人一方面要看一個明明比自己落後與野蠻的大國的臉色,一方面又希望得到國際社會,更多時候是優勢人種的理解,聲援,與支持。

這部小說一方面滿足了這種委屈的心態,一方面又狠狠地給了一個殘忍的結局,書裡對台灣友好的白人給人感覺是多麼孤單,和同類是多麼格格不入,可見大多數的優勢人種,對這婆娑之島的委屈處境,根本不屑一顧。

作為一個長期被忽視,被孤立,被不公平對待的族群,會存在強烈希望能有他人理解,聲援和支持的欲望也是必然的。馬來西亞華人也是如此,我們到台灣總會不厭其煩地強調說,我們是馬來西亞華人,不是馬來人,到英國會特別強調,We are Malaysian Chinese, not Malay。所有能讓各種族之間受到更公平對待的社會運動,只要上了國際媒體,哪怕只是佔一小版面,我們便高興到不行,覺得我們的處境被全世界看到了;英女王不過湊巧穿了個同樣顏色的衣服,我們就高呼女王萬歲。我們一直期盼帶我們祖先來的大英帝國,或是我們祖先偉大的祖國,能為我們說句話,事實是,全世界除了我們自己以外,根本沒什麼人知道馬來西亞有六百萬華人,更別談會去在乎我們幾十年來所受的不公平待遇。大國如此,同樣滿腹委屈的台灣人民,也不會對我們的處境有什麼興趣,如同馬來西亞華社對台灣或中華民國的國際孤立興趣缺缺一樣,中國一強大了,我們便棄繁從簡,改參考中國課本,中國名詞,把小孩紛紛送到中國去。

這世界弱勢族群太多了,同病相憐不能當飯吃,委屈這種事,留給自己和自己人說就好,雖然明明知道最終還是得靠自己,但弱者總會對強者抱著不切實際的奢望。

話雖如此,若有人寫了一本婆娑半島,寫一個英國的女外交官因為愛上馬來西亞華人,是怎麼奔波國際社會向馬來西亞政府施壓,損害了英國利益而被判粄國,和一個馬來人女國會議員,因為愛上馬來西亞華人,而在馬來社群宣傳,和政客遊說,廢除不公平的經濟政策,而被政府用內安法令抓起來,我想,我也會讀得熱淚盈眶,感動到不行。

但我直覺總覺得我們不會有一部這樣的作品,因為和台灣人總書寫台灣,拍攝台灣,口口聲聲愛台灣不同,我們從來都不曾像台灣人這般自戀,和覺得自己很重要。

我們總是太輕易地,就將馬來西亞華人的身份和印記,從自己,自己的作品和自己的下一代的身上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