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點

回到亞洲以後,一切並沒有我想像中順利。

花了很多心力和時間去適應新的工作環境,以前只要在一個龐大的體制裡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好,在這裡什麼都得靠自己。以前在英國一天最多最多看二三十個病人,在這裡,一天五六十個是稀鬆平常,有次同事請病假,那天裡我看了一百個。小心翼翼不敢犯錯,病人滿意會說聲謝謝,病人有一丁點不滿意就是沒完沒了的抱怨和投訴。

每天回到家後只覺得很累,什麼都不想做,不想寫作不想讀書,和妳在網上往往聊不到兩句,便說要去睡了,其實都在玩電腦遊戲,逃避現實。妳常會寫卡片給我,每次收到了都很開心,妳說妳很喜歡卡片,要我寄卡片給妳,我說好啊,上班時到了樓下的書局買了一張卡片,卻一直都沒有寄出去。

為了離妳近一點才來到這個城巿,所以規定自己飛一個月一定要飛去台北一次,雖然每次去都只是短短兩天。家人對我動不動就飛台灣很有意見,說才短短兩天,這樣飛也太累了,要就等假期長一點時才去。有次我去台北結果飛機故障不能飛,當晚回不到新加坡,隔天沒法上班,家人便更擔心我會因為太常飛台灣而丟了工作。

但天知道去台灣的那兩天是我一個月裡最開心的時候。每次去台灣都是坐半夜的飛機,到台北時已是凌晨,坐計程車去投靠在台北念書的表妹,在表妹那小睡幾個小時,午餐時間便到公館捷運出口或台大大一女宿舍樓下等妳。過後我們便一起在附近吃午餐,吃完了就在台大散步,妳會解釋給我聽這棟是什麼建築物,這棵樹有什麼特別,累了便去排隊買鬆餅。過後我們就把我行李搬去我租的套房,一切安置好了以後就去吃晚餐,有時和朋友一起,有時只有我們兩個人,過後就去酒吧喝喝小酒,很寫意。隔天因為中午就要交房了,提著一個行李也不能做什麼,所以大概就吃過午飯,抓緊時間看部電影,妳就陪我坐計程車到機場,送我上飛機以後,妳再自己坐客運回台北。

妳問我有沒有發現,在回程的路上,我們總是一個人。

有次和妳一起去淡水,妳念淡大的中學同學和妳說他參加國樂團的事,看到妳眼裡閃過一絲羨慕的神情,問妳為什麼不參加妳大學的國樂團呢,妳說妳大學國樂團的水準很高,妳不知道妳自己跟不跟得到,我說妳在中學時這麼多年的華樂,要對自己有信心啊,如果就這樣放棄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後來妳終於鼓起勇氣參加了妳大學的國樂團,但妳卻似乎更忙了,壓力又更大了一些。十二月我同事請喪假,我沒辦法要加班,沒辦法去台灣。問妳要不要聖誕和跨年時來新加坡,妳說不了,我都忙著要上班,而且才來幾天,浪費飛機票錢。

聖誕節前幾天,我值了一整天的班,下班以後身心俱疲。收到妳的簡訊,妳說妳很不開心,妳覺得很孤單,撥了通電話給妳,問妳為什麼不開心呢,妳不是上到了妳夢想中的大學嗎,妳不是進了妳最想進的樂團嗎,為什麼還是不開心呢。

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就吵了起來,掛了電話以後,我寫了封電郵給妳,說我已經很努力為妳付出了全部,為什麼妳還是不開心不知足呢,我真的已經很累了。

當下妳只是沉默,後來隔了很久以後才說,聖誕節和跨年,妳都是一個人過。

訂了一月底的機票,我以為我們只是太久沒見面而已,只要我們相見相擁,一切都會像過去一樣美好。當我終於飛到台北的時候,卻發現妳對我有點冷漠。

我們分手吧,妳說。

妳說其實我只要求妳,或說些讓妳感到很內疚自責的話,妳就會留下來。我也不懂為什麼,我就這樣微笑著故作大方地放開了手。

隔一個星期我再飛了一次台北,很久以前已經訂好的機票,要到台北聽妳的演奏會,再陪妳一起回家過年。在飛機上妳和我說了很多,妳說,很抱歉這麼說,但分開以後妳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終於什麼話都能和我說了。

而更令人難過的是,我無從反駁,妳說的都對。

新年過後,妳在回台北之前來新加坡住了兩晚,妳還蠻喜歡新加坡這地方的,妳說,我家樓下隔壁有間鴨飯還蠻好吃的,妳自己一個人去看了一部電影,看完了才發現妳走錯電影廳,看的根本不是妳原本想看的那部。

本想好好地和妳開心地度過這難得的兩天,不懂為什麼每一個細節都出了錯。想陪妳逛街,天卻下起雨來,想和妳吃頓好的,卻找不到餐廳。深夜和妳到機場時,才發現原來我弄錯了班機的時間其實是在隔天清晨,和妳在機場枯坐了一個晚上。

我們復合吧,妳說。在妳出境之前。

當下其實我很想伸手抱緊妳,但我卻想起這些日子妳一個人在台北的不快樂,而在盡了全力以後,現狀再也沒有什麼是我可以改變的了,於是,我就這樣微笑著故作大方地放開了手。

真的不要哦,妳說。妳抱了我一下,說了再見。

隔著機場出境大廳的玻璃牆,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看著妳背著背包的背影消失在我視線的盡頭。我真的很想就打破,跨越這一切,跟著妳走,但是我不能。

從前總是我離開妳飛到遠方,這次輪到我一個人被留在原地。回到妳存在過的空間,躺在妳睡過的床,看著妳寄給我的卡片,才明白妳這些年來的感受,原來被留下的那個,比離開的那個,難過得多。

接下來的日子裡,常一個人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喝一罐啤酒,就莫名奇妙地自己痛哭流涕了起來。然後寄簡訊,或打電話給妳,說妳真的不是一個令人能那麼輕易地放下的人。

但妳總是只平靜地回說,我們應該活在當下,活在一個全新的世界裡。

不要再困在那個已經消失了的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