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快樂的一天/回到過去的一天

老媽快樂的一天 吳美雲

老媽今年已八十三歲了,外形看起來還是很吸引人的,她高高瘦瘦,皮膚白皙,滿頭的銀髮,一副和藹可親,慈悲為懷的樣子。而她的個性和外表差不多,一向話不多, 總是淡淡的笑著,愛聽著別人說話!

幾年前,老媽和我們到新加坡旅遊時,得了小中風,她的四肢都好,唯一出在中風位置是語言區。經過復健後,還是留下了後遺症。她無法叫出人的名字,常會張冠李戴,開始時,侄女侄子們因不清楚老媽有這個缺陷, 常吃了不少悶虧, 因為她會將人名說錯而鬧得人仰馬翻, 沒做過的事被老媽一指,大家當然是相信老媽而不信小孩子,因此在初期時,常會聽見侄女在抗議說她是阿樺,不是阿玲。

阿玲是我家小妹,遠嫁到杜拜去,一年難得回來一次,老媽生病後,最常講的名字就是阿玲。早餐時,她會叫侄女:“阿玲,過來吃福建面啦”,中午又會喊:“阿玲,你還不洗澡”,晚上又聽她在說:“阿玲,功課做完了沒有”,要不就 “阿玲,還不去睡呀!” ,侄女在多次糾正不果後,也懶得再改變她了,隨她阿玲,阿玲的叫,而她也知道是在叫她,而不是小姑姑了!

由於老媽有了語言障礙,講話又詞不達意,因此她常會有憂鬱表現,總在表達不出來時會說自己沒用啦。沮喪極了!她的腦子雖然有點退化,但是對許多事情她都非常清楚。什麼人給她什麼或誰家的孩子成績優異,她都還全記得,叫我要獎賞他們。孩子們生日到了,她的記性也一樣不會少。對於她有的外幣,尤其是當年我給她的台幣,她還會在侄女赴台唸書時拿出來給她,只可惜這些台幣已過期了。當然我們不會告訴她,自己將它換成新台幣給侄女,以免她老人家心痛。

老爸在世時,這倆老還可以聊聊天,鬥鬥嘴,老爸走後,她更寂寞了,平時大家都在上班,她的休閒活動也只有在花園走走,掃掃落葉,剪剪她種的蘭花,蘭花是老媽的寶貝,平時也只有她自己在照顧。蘭花開了,她一定會告訴我,要我回家去分享。但若要向她討,她則會捨不得, 總會說回家一起欣賞比較好。其實,我也清楚,她只希望藉由蘭花的盛開,他的孩子們可以回來看看蘭花, 更重要的是可以一家團聚!

每個週末或是假日,我會帶老媽回我家過夜,一方面可陪陪她老人家,鼓勵她開口講話,重點是要訓練她的思考能力,發音技巧,免得她的失語症愈來愈嚴重,心情愈低落而演變成憂鬱症。在我循循善誘下,老媽會將一星期所發生的事告訴我。有快樂的,有讓她生氣的,有大家逗她玩的情趣,她都會娓娓道來。說到開心處,她還會哈哈笑個不停,也深深的感染了我。

這個時間,是老媽將一星期的生活點滴陳述後,我會向她報告遠在世界各地的孩子孫子們的生活。他們的工作情形,孫子們的唸書情形,還有將臉書打開,讓她看看這些遊子們的生活片段,並唸給她聽他們在面子書上寫了什麼, 她都會安靜的,專注的在聽我說完,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十點一到,老媽一定要看歡喜台的電視劇,講的都是一些鬼故事。她看得津津有味,而我卻覺得非常無聊!偶爾會陪她講幾句劇情或批評一下它的故事,老媽都會嘀咕一聲,好看,好看,此時想要和她談什麼心事,她都不會理我,全神貫注的盯著電視在看。看到十一點半故事演完了,她才會心甘情願的回房去睡!

她雖然睡得晚,每每到星期日早上八,九點,她一定就起床,而且穿戴整齊的來房間看我,美其名她只開了我的房門看我醒了沒,若我還睡著,她又會輕手輕腳的將門關上,自己坐在客廳,望向一大片的大海,靜靜的,不出一聲。孰不知,每當她開房門時,我這醫生本質習慣性會自動醒來,也只好早起,陪她一起外出吃點心或在家吃早餐!

餐桌上,她會靜靜的,慢條斯理的吃著我們替她準備的點心。此時,我會鼓勵她多說話,甚至在告訴我關於昨晚看過的鬼片也沒關係,重點是要她多開口而已!漸漸的老媽已習慣每週末在我這裡過夜,而她也常告訴我,她在這裡可以睡得沉穩,睡得甜!

日子就這樣平淡的過,老媽也習慣了天天看電視,週末就到我家來。她極少和她的姐妹通電話,因為她口齒不清,對事物又講不清楚,在電話中要溝通應是件困難的事,而她的姐妹們又各住一方,車程都要一,兩個小時的距離,再加上各家的子女們都各有各的忙,老人家們又沒有一個會開車的,要聚在一起,談何容易。偶有婚喪喜慶, 老媽都會堅持要我們帶她前往,這樣她們姐妹們可以聚集一堂,閒話家常。
上個星期,心血來潮,我請大弟夫婦及侄兒陪老媽到對岸去和她的姐妹們聚聚,也拜託大弟一定要帶這些老姨們外出吃飯,讓她們開心一下,大弟一口答應。沿路到大山脚接了三姨,再一同前往巴東色海五姨家去。

由於她們太久沒聚在一起,五姨一大早就把三餐買好,準備在家用餐,這樣她們才有更多聊天的時間。據大弟婦回來報告說這三位老人家像回到了少女時期,吱吱喳喳的說個不停,從小時候聊到大,又從先生聊到孩子,進而孫子們的近況又加進來了!她們除了吃五姨準備的飯菜,茶點則由大弟外出打包一些糕點回來。老媽也不理自己有糖尿病,更忘了我的叮嚀,不管三七二十一,甜品是一樣接一樣的放入口中。平時有午睡的三個老人家,也不願浪費時間去睡,把瞌睡蟲趕得無影無踪!

 夜晚七點,我打了電話給大弟,以為她們已回到檳城,我正想過去和他們共進晚餐,誰知電話那端傳來足以震耳的聲浪,三位老人家像吃了大力丸一樣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還不要回去,要吃完晚餐再走”。我真有點失望沒人陪我吃晚餐,但因老媽那兒傳來的喜悅聲,我又替她高興起來了!

一直到晚上十點,我才接到大弟來電說:“他們回到檳城了,問他老媽呢!他說老媽已累到倒頭就睡了!”

掛上電話,我腦海裡浮現出老媽及她的姐妹們愉悅歡聚的一天。可以想像她們七嘴八舌深怕沒機會說的那副急躁樣,我真的打從心裡笑了出來,也很高興自己的安排,讓老媽有了一個這麼快樂的一天,心中暗許,每過一陣,我一定要再安排老媽和她的姐妹們相聚,也期待每星期都看到老媽的笑臉,還有聽她每次叫錯名字後的那副懊惱樣!


回到過去的一天 林韋地

外婆已經過世將近兩年了。那是我回到亞洲幾個月後的事。

那似乎是一切崩壞的開始,那完全不是我在英國做這個決定時所能預期,那時的我在期待著很多美好,因為我終於回家了。

外婆信佛,我不懂她信不信因果,但我沿在來時的腳步往回走,我總走到她離開的那天。若再往過去眺望,我總看到五年前外公離開的時候。

原來五年是這麼地長,而兩年內,太多事情也已經不同了。外婆生前最後幾年,其實我和她的互動也不是太多,因為她有輕微的中風,行動不是很方便,言語不是太清晰,總是叫錯我名字,被糾正後對著我傻笑。但她總是在背景裡,需要被攙扶,緩緩地走。

因為許多改變總是來得太多太快,我總努力試著回想在外婆離開之前,家裡是什麼樣子,人在家裡的那個空間是一種什麼樣的空間。

太多數時候回憶裡的外婆臉孔總很模糊,只有那一天至今仍是無比清晰。

那天家裡發出了甲級動員令,能出席的成員幾乎都出席了。一大清早我們一行人幾輛車就出發,過了大橋,上了高速公路往南開。我們的目的地是吉打州和霹靂州邊境的一個小鎮。車子出了高速公路後在只有一條車道的鄉間小路上行駛,偶爾在路旁會看到幾頭牛,和小心牛過馬路的交通標誌。

記得小時候我們也常一整個大家庭開車出去玩,去雲頂,去吉打州的Tasik Pedu

在車上長輩們都很神秘,不肯告訴我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直到抵達了那座小鎮,長輩們才和我說,這裡住著一位神婆,據說法力高強,有召魂的神力,所以我們特地大老遠地跑來這裡,幫外公和二姨丈召魂。

我看那神婆住的房子也不過就是一般的排屋,但門外排滿了等著召魂的人群,大都是和我們一樣,一家大小一起來到這裡。

長輩去問清楚了細節,像看醫生一樣,拿到了一張號碼牌,在我們前還有好幾戶人家,感覺似乎還要等很久,但在這窮鄉僻壤的,也無處可去,無事可做。

我們找到了一間華人開的咖啡店,全家人分成兩桌坐,沒有太多食物可供選擇,結果最後大家都叫了雲吞麵,和檳城的比起來,真的是有一段差距,我們都被檳城的食物寵壞了。

早餐吃飽了以後,我們就回到車上枯等,等了一個小時,感覺也沒什麼動靜,不懂還有多久才會到我們,這去地府之路還真是遙遠而漫長。表弟表妹們附近找到了一間雜貨店,大伙兒便去買冰淇淋來吃,然後回到車上胡亂說些笑話,玩些無聊的遊戲。那時智能型手機和無線網路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流行,無聊沒事情做時要打發時間只能靠家人彼此。

大概等到太陽越爬越高,天氣越來越熱,大家無聊地頻頻開始問什麼時候吃午餐時,終於輪到我們這一家召魂了。

走進那排屋,我們被引領到院子的後方,看到了傳說中法力強大的神婆,看起來五六十歲左右,一頭捲的灰髮,坐在一案桌前,四周攞滿了香燭和符咒。我們獻上了事先準備好的大紅包,那神婆問清楚了外公和二姨丈的生辰八字和籍貫,又叫我們寫我們自己的名字和外公和二姨丈的關係。也不浪費時間多說,便開始作法。作法前告訴我們心裡要誠心誠意地想著外公,外公來了以後要趕快叫人和喊外公的名字,這樣外公的魂魄才能夠留在陽間久一點。

只見她口中唸唸有詞,燒了幾張符,灑了幾滴神水,很快地就昏死過去,趴在桌上。幾秒鐘過後,她便回復神智,坐起身來,但兩眼翻白,聲音變得沙啞和低沉,問我們看到外公還不趕快叫人,當我們還沒反應過來,這就是外公嗎,外公的靈魂己經回到我們面前了嗎,旁邊的工作人員便催促我們快叫人,我們便乖乖叫老豆的叫老豆,叫阿公的叫阿公。

這時神婆,或是她飾演的外公,便開始說起潮州話來,有時自顧自地說著,說地曹陰府很冷,有時回答我們的問題,這時二姨媽迫不及待地問他有沒有常見到二姨丈,有沒有常聯絡。

絕大多數時間,那神婆,雖然我也希望那是外公,都還是在和外婆說話。不懂是否傳統潮州男人的形象是如此,亦或只是那神婆自己的揣摩,她飾演的外公說話十分粗俗,一直稱呼外婆老查某老查某,說一說還會用力地打外婆的肩膀。

我們當然都知道那不是外公,外公生前對外婆很好,在那個年代很多男人都有很多老婆,外公就只有外婆一個,雖然偶爾有時在外婆爭著發表附和外公的意見時,外公會罵她女人家不懂事不要說這麼多,故意擺出大男人的架子,但沒旁人在時他就會表現出對外婆的疼愛,外公其實是一個很怕老婆很疼老婆的人,如果我今後有怕老婆的行為,絕對是來自外公的遺傳。

過了一陣子,或許是那神婆演得累了,她就說他要回去了,走之前試著表演她的強記,就一一稱呼了現場每個人,但輪到我時,可能因為我長得太老,她說錯了,把我說成兒子。

如果真的是外公怎麼會連我都不認得。試想外公不認得我,這真是令人傷感。
                                    
演完外公之後,那神婆做出一副被靈魂附身之後很累很虛脫的樣子,旁邊的工作人員,或許其實是那神婆自己的家人,忙著說她是有多麼辛苦多麼偉大,為了讓大家見到逝去的親人,而犧牲肉體的健康。

當那神婆在演二姨丈時,我已經開始感到有些許不耐煩,我還沒有按耐不住問她為什麼要靠消費亡者來賺錢,在新加坡長大的表弟已經先搶著扮演喊破國王的新衣的誠實的孩子的角色。

"這都不是爸爸來的。"他還說了兩次。

但當我轉過身去,看到外婆和二姨媽已經淚流滿面,我才發現,或許所謂召魂,不過是一齣舞台劇,提供我們一個角色扮演的機會。

因為我們真的太想有一次機會,再見到那些已經離開我們的親人。

回到檳城,老媽問我今天召魂如何,我說還不錯,不過那神婆召來的外公,不知道他有一個大女兒沒去。

身為外公年紀最長的外孫,家裡的表弟妹有些小我十多歲,有些小我二十多歲。看著還未發育長大的他們,我不懂有一天我要怎麼和他們說,從前曾有一個地方,大家二十幾個人一起吃飯,一起喝茶,一起看電視,一起打麻將,一起歡笑,一起長大,一起變老。

那一個地方是不管你在這世界上去到多遠的哪裡,做什麼樣的工作,愛著誰,都仍是重要而不可或缺的。你願意為了它無私地付出,用你的生命守護。

那叫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