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婆婆/真愛無敵

感念婆婆 吳美雲

婆婆過世了!出殯那天,我和四嬸(是妯娌,因為潮州人的媳婦,地位是降一級的)一起瞻仰婆婆的遺容。她說,還是會想起婆婆的種種。就這樣,我們聊了起來!

嫁到林家三十幾年,婆婆給我的印象,是個堅忍不拔,非常強勢的。由於公公常年在外經商,她得一手扛起照顧孩子,教育孩子的責任。以前的人,生的孩子又特別多,她一共有八個孩子需要照顧,可以想象,她有多辛苦了!

來到林家,一些三姑六婆總是會挑剔媳婦,而我的婆婆,卻是個從來不會挑剔媳婦的婆婆。我們這四個媳婦,從來都不需要下廚,而她一手包辦了廚房的工作,一直到她去世為止。而面對親戚們的閒言閒語,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她們都只會讀書,不會做家事的啦!而且,我煮的比較好吃呀!就這樣,我們這四個媳婦,就遠離了廚房!

婆婆是個非常怕麻煩別人的人,萬不得已,她從不會叫我們做甚麼!她是個對自己很節儉,對別人卻是很大方的人。剛嫁入她們家時,我們還住在台北,每次返檳時,我都會精挑細選一些衣料給她。婆婆是個愛漂亮的人,每回外出,她都會精心打扮,我常會笑說婆婆擦的口紅顏色比我還紅;而她穿上我送的衣料,也常會向親友炫耀質料有多好,媳婦有多會選。

過了几年,有一天她竟對我説,不要買了,太多了她穿不完!而且語氣是堅定的!我説過,婆婆是個個性很強的人,而她的決定就是聖旨,不容質疑,我當然也不敢迕逆!因此,每當她開口告訴我說她缺什麼衣服時,我一定會加好几倍的買給她。記得有回買了五六件長褲給她,被她唸了一陣,原來她不知從那兒聴說台北的東西很貴,和我每次告訴她的價錢差很多。我說過,婆婆是很節儉的人,尤其是用在他身上,她更是不可以讓別人為他花錢。因此,每次告訴他衣服的價錢,我都是打了很多折扣的。為了替我省錢,他更是減少要我為他買東西了。

1997年我們回來檳城定居,雖然沒有住在一起,但却是我離她最近的時候,更是聊得的最多的時候。一有空檔,我們會帶著孩子回去看望她,一直到孩子們出國了,我也忙於診所的工作,只能以電話和他聊天。感覺上,她非常會聊,天南地北,那個親戚朋友,她都可以娓娓道來,直到他突然覚醒聊得太久了,趕快問我一句:有病人嗎?若有病人等待,我都會告訴他,沒關係,可以再說幾分鐘。她却一定會叫我趕快看病人,不可以讓病人等太久。就這樣,我們診所與家裡的熱缐沒有間斷過。

婆婆是個不想麻煩別人的人,對於我們她也是一樣。有甚麼病痛,他很少說,每天看她忙進忙出的,也不覺得有甚麼不妥。直到有一天,她肚痛的很不舒服,才來到我的診所。當時檢查後,覺得她的肚子脹氣的厲害,請他去照個X光。X光顯示小腸脹氣,當下決定做大腸鏡,診斷為大腸癌第二期。但是,先生正在國外,家裡沒有可以商量的人,大家都說:你決定就好。重擔壓在肩上,不得不下定主意,讓她接受開刀,化療。但她開完刀,在加護病房時,顯示出他脆弱的一面。眼含淚光,握著我的手,我才發現,婆婆的手是那麼的瘦小。全身插滿管子的他,竟然一點都不喊痛。等到化療時,她也是忍著,從不說聲苦。出院後,她從不向人提起他的病痛,還是一樣的為孩子們付出。

只是,她再也不肯和我們一起外出用餐。不論我們怎麼請求,她就是不去。原來,她是怕身上的味道,會影響我們的食慾。為了她不肯外出,我們只好到她那兒陪他,吃她所準備的餐點,聽她訴說家事。
為了方便照顧她,我請三叔每個星期都帶她下來檢查。每次見面,她都會很客氣地對我說: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你說的話我都會聽。因此,他雖然怕打擾我,但我請她來檢查,她可是不敢不下來。也因此,這十四年以來,才能稍微盡點媳婦的孝道,在檢查完畢後,陪他聊聊天,告訴她孫子們的情況。她每次來診所,從來不會空手的,拿了不少的水果,也有更多的餐點。

婆婆是個很可愛的人,尤其是她剛生病的期間,由於叔叔姑姑們告訴我,醫生給的藥婆婆都不肯吃,希望我可以勸一勸她。有次在診所,我就真的請她在我面前把藥吞下去。她面有難色,推三阻四,說甚麼都不肯在我面前吃藥。我只好威脅利誘,非逼她吃不可。誰知竟被我發現,婆婆根本不會呑藥丸,看他面紅耳赤,怎麼呑也呑不下去的窘境,我頓時後悔了起來,我怎麼可以做出如此強人所難的行為?!當下,我告訴她:媽,不要急,我們由小顆的開始吃。就這樣,她學會了呑藥丸。後來,她還告訴我,幸好我教會了她,不然,那麼大粒的抗生素,她還真的不知道怎麼吃呢!

癌症追踪五年后,我告訴婆婆她已完全痊癒。她握住我的手說:有你在照顧我,我從沒有生病過。聽她這麼一說,我的眼淚,又不爭氣的掉下來!她是我治療的病人當中,從來沒有懷疑過我,質問過我的唯一病人,更何況長達十四年以來,我的醫囑和處方,她都是一一照做,從沒有懷疑過,更何況她對呑藥這件事情是那麼的抗拒過。感謝她對我的信任,讓我在醫病關係這麼緊張的情況下,還有信心地做下去!
我說過,婆婆是個善良的人,對於媳婦她從不要求,覺得別人的女兒嫁到我們家,就應該好好的愛護,疼惜!相對的,對於她自己的娘家,對弟妹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幾十年以來,她的弟弟一家,都是和她住在一起,生活起居也都由她處理。記憶中,每年的年夜飯,都是由婆婆操刀,而她永遠是最後一個上桌吃飯的。她很樂於擔起這個責任,但在子女的眼中,卻又極度不捨。 今天,送走了婆婆,感念她一路來對我的疼愛,叫人不勝唏噓!很感謝上天,給了我一位這麼好的婆婆。她雖然離開了我們,但她的精神永在,我們會永遠懷念她! 一路走好!

真愛無敵 林韋地

父親自從大腸癌康復之後,一直處於一種半退休的狀態,一年裡只有七個月左右的時間在台灣工作,其他時間都呆在檳城家裡休息。上網常會看到父親和母親一起出去吃東西或遊玩的照片,看著父親露出像模特兒般每一張都一模一樣的招牌式的微笑,真有點令人不大習慣。

父親近來比較少問我,他為什麼會得癌症了。祖父有大腸癌,祖母也有大腸癌,或許他開始體認到,這可能是流傳在他的血液裡的一種命中注定。祖父被診斷出大腸癌時我九歲,和父母一起坐飛機去了雅加達,見到了許多和我有血緣關係,但一輩子只會見到這一次的人。早熟的我那時候已經稍微明白,為什麼祖母住在檳城,祖父住在雅加達。

見到祖父時祖父很瘦,因為他大腸的癌細胞已經跑到肝臟去了。那段在印尼的短短時間裡,我是很喜歡去醫院看祖父的,因為只有醫院的廁所最乾淨。自從坐飛機到雅加達後,不懂是因為水土不服,病毒感染,還是吃錯東西,我便不停地拉肚子。很羨慕那些怎麼亂吃東西也不會吃壞肚子要一直跑廁所的人,但又不敢太常這麼想,對我而言,這就好像希望自己不是父親的兒子一樣。

祖母過世已經大半年了。以前父親每次從台灣回來,都會叫我開車載他去探望祖母。"韋地,今天有你安排了什麼行程?有空嗎?我們去探望我的母親吧。"。父親總更常用我的母詞這個詞,而不說祖母。這個夏天少了這個行程,真有點令人不大習慣。
 
每次去到祖母家,我們都會坐在一樓飯廳的餐桌。祖母總會問我們要喝什麼,要不要吃水果。祖母應是我生命中唯一堅持只說潮州話的人,每次來探望她,正是練習我破爛的潮州話的時候,祖母每次都下了相同的結論,"潮州人不會說潮州話,嗐衰人。"。奇怪的是每次說要來探望祖母的是父親,但每次到了祖母家,他就只靜靜坐在那裡,也不多說什麼,只有在祖母問他問題時,他才答上一兩句。我們在祖母家通常也不會坐上太久,最多一兩個小時吧,父親便說:"韋地,我們回去了。"。

我一直無法確切地形容和父親一起去見祖母的感覺,在祖母過世後回想,或許那像是鎮守邊彊的將軍,每過一段時間,總要回京述職。或許這是祖母她那母儀天下的威嚴的由來,父親很少和我說起他童年的事,事實上他的兄弟姐妹們也很少提起,我妄自揣測,祖母必定在他心中佔了絕大部份。

因為他生命裡應不太常見到祖父,家中的大小事都是由祖母說了算,從小也必需和娘家的人住在一起。有時我在想父親之身為今日我所擁有之這一位父親,或許是因為他缺乏一個父親之樣本。從小到大父親不曾幫我做過什麼決定,不曾給我指引過什麼方向,不曾告訴我什麼做人的道理,他總是喜歡寫信給我,附上一些他覺得我可能會有興趣的剪報,即使這世界早以電郵和網路的速度快速地向前行。在信裡和現實生活裡,他總無法克制自己反覆地嘮叨地去說一些生活裡的小事,睡眠要充足,吃飯要定時,多吃肉少吃飯,文件要收好,護照不要弄不見,出門要記得關水電。

他明明知道我不需要這些,提醒過他多次我從十三歲開始就是自己一個人獨自生活的。但他就是喜歡這樣,或許這是他表達愛的方式,或許這樣的關注是他童年時不曾擁有而渴望得到的。

他唯一做過最令我感動的事,是在我成年以後,每次從台灣回來他總會拿一大盒的保險套給我,上面還印有"中華民國行政院衛生署關心您"字樣,他說不用錢的,盡量拿去用。但那保險套真的很厚,不大好用,後來我就都丟了。

我曾花了很多時間去思考父親為什麼會在我十三歲時決定離開台北回到檳城,這個決定對我一生影響重大,甚至決定了我是一個什麼國家的人,至今仍是一個無解之謎,沒有人可以說出一個所以然來。問過母親,她只說因為父親和她說"夫妻是不可以分開的",她就決定放下一切跟著老公回來。聽起來真是個真愛無敵的故事。

在出社會知道錢難賺之後,對於父親後來為什麼會決定又回到台灣去工作我倒是完全可以理解。因為他發現原來家鄉的一切只是他自己美好的想像,他在這座島根本賺不到什麼錢,只好回到那座島賺新台幣(這部份是因為那座島比這座島離他的靈魂更近一些,這座島唯一離他靈魂最近之處應是孫中山住過這座島)。他害怕萬一有天他唯一的廢柴兒子和他說要出國唸醫學系,他卻繳不出學費來,這是他身為一個男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或許因為這是祖父曾為他做的,同樣身為一個父親,他不能做的比祖父更少。就這樣,他將他這輩子所有賺取來的資本都浪費在他的廢柴兒子身上。

從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長輩告訴我,我是林家的長孫,但我從來不曾對這身份有過任何太強烈的感覺,或許是因為這世上姓林的人太多了,輪不到我去把它發揚光大,或許是因為我因這身份得到的寵愛,遠遠不及我是外公的第一個外孫。即使在二姑住院病危,父親和我說:"她on oxygen了。",開車戴著父親到醫院,翻著她的病歷,與值班醫生詢問她的病情時,我的行動更多是來自於一個醫者和晚輩的本能。

我對祖父的印象已隨著時間逐漸模糊,記憶中總是飛來飛去,很少停留。有一次與他見面,是和外公一起,坐在檳城國際機場二樓的餐廳,外公和祖父用潮州話聊天,我看著跑道上的飛機起降,有種少有而奇特的感覺,和祖父聊天的外公,像個開朗的年輕人。

據說祖父在印尼富可敵國,如淪落到凡間被遺忘的貴族,我這林家長孫,本應是富三代的命,本應開著超跑,每晚在夜店開桌,或在我的豪宅開轟趴,悶了便帶著正妹飛到阿姆斯特丹抽大麻,多麼美好。

今天的我卻只是個自食勞力的中產階級。

祖父過世時,祖母說她什麼都不要,只要祖父的骨灰回到檳城下葬。

真愛無敵。

而遺傳了祖父飄泊的心的我,或許有一日終將遇到我的妻,我會用我賺到的新幣在這座島買棟房子給她,讓她和她娘家的人住在一起,她會等我每個週末回家,與沒有戴保險套的我交合,或許她會為我生下許多子女。

而我的二兒子,會是一個沉默的總安靜在旁讀著自己的書的小孩。

我仔細地看著他。

長得真有點像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