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腔內科是內科重鎮，醫院裡狀態最不好的病人很多都在我的病房裡，像顆活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的呼吸會突然惡化。很多時候，上班不到一個小時就知道自己會有個很糟的一天。
記得有個早上，一上班剛到病房就拉紅色警報，一個剛轉到我們病房的病人血氣濃度直直往下掉。將病歷快速翻過一次，肝臟衰竭，嚴重肺炎，右肺積水，頸靜脈的高度已經快打到耳朵，按住腳踝，只留下我的大姆指印，如果生命是一盤俄羅斯方塊，那離遊戲結束應該不到五行的距離。丈夫在旁邊陪著她，我說很不樂觀，但是我們會盡力。
看了血液報告，看了X光，給了七八種不同的藥，做了所有我覺得可以做的。試著在排列不整齊的方塊之間穿梭消去行數，但卻一直有更多的方塊掉下，而且越掉越快，病人開始神智不清，試著爬下床，丈夫很難過，說她叫他走開。護士一直傳呼我，一整天下來我大部份時間都忙著看同一個病人。護士問我不能給一些鎮靜劑，我說這會令她的呼吸更糟，六十多歲，這麼年輕，似乎太快放棄太早舉手投降了。和大咖討論後，決定要抽肺部的積水，我們針筒都還沒有準備好，病房裡的警報聲就響了，趕到病床前，病人已經沒有反應，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脬子，感受不到脈搏。
我望了一眼病房牆上的時鐘，四點半，正好，就要到下班時間。
一種感傷突然湧上心頭，不知道是感傷一個生命的流逝，還是感傷我的生命就這麼流逝了一天。忙了一天，就這樣白忙了，病人一天下來承受的痛楚，家屬一天下來承受的煎熬，跟著希望和所有用上的昂貴藥物，石沉大海於靜脈裡。或許當了醫生三年還會感傷是一件好事，但我真的做了什麼有意義的事嗎，或許早一點使用舒緩病人症狀的藥物會好一點。
雖然有點突兀且不大協調，但此時我腦海裡突然想到一部青春愛情片裡女主角微笑著對男主角說的一句對白。
人生有很多事情，本來就是徒勞無功的啊。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去年因血癌過世的一位中學同學，其實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見到她了，也是在她過世之後也才得知這個消息。她很低調，生病的事情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也不想要人去探望她。知道這個消息時其實我很難過，不懂是不是因為難過，在我記憶中關於她的一切又清晰了起來。想起她有點小鬍子，初二時同班高中也同班，中學時還一起參加英文演講比賽，排名總是在我的前面。有次暑假從英國回到馬來西亞時見過一次，和其他同學一起，在Autocity的麥當勞。記得她那時穿了件黑色的衣服，戴了對很大的環型耳環，說著她在工廠上班的事。
我感傷時間走得太快，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地追思和去為這世界的變化而難過，我們就被推著走就習慣了。人們總是以為付出就會有回報，努力就會有好的結果，就好像我小時候準備考試壓力很大很辛苦時，老爸就是和我說，撐多一下過後就輕鬆喇。在往後的日子裡，每次覺得很辛苦的時候，我都這樣告訴自己，過了這一關就輕鬆了，不知不覺，就這樣走了這麼遠。只是人生很多事情是沒有必然性的，就好像很多疾病想要預防也無從預防起，有時候有些事，沒有什麼原因可以讓自己責怪，它就是發生了。可能從今天算起，我還剩下兩年的壽命，可能還有二十年，可能更久，我無從預言起，但如果我知道答案，是會改變我從今往後在餘下的時間裡想要做的事。
人再怎麼不計較得失，事情沒有照自己預期中的發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終究是會失落的。如同在部落格文章貼多了，總會關心部落格的訪客人次多少。
生命已是如此無常，愛情更加不可預測。想起五百天來妳為我的付出，所受的委屈，我所帶給妳的傷害，我也忍不住要替妳不值，有時我在想，是否妳曾經想過，妳為我所做的一切，可能到最後都是徒勞無功的。
妳說妳只是想要我開心而已。
其實這五百天我過得很開心，只是從前我學不會去擁抱那份開心，總覺得執著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好像是一種任性。
倒數四十天。
在離開病房之前，我和病人丈夫說我很遺憾，他和我說了聲謝謝。我也不懂為什麼我會這麼對他說，是不是我還是學不會付出是該不求回報的，但我看到每個生病的人時，不管情況多麼惡劣，我還是忍不住去想像他們好起來的樣子。
回到家，在每一個我們溝通的平台發了封信息給妳，希望妳還沒睡。
想和妳說，親愛的，人生有時徒勞無功，但至少我盡力了。